“走咧走咧,越哟的远了,眼泪花儿漂满了,哎哟的哟,眼泪的花儿把心淹哈了。走咧走咧,越哟的远了,褡裢的锅盔轻哈了,哎嗨的哟,心上的愁怅就重哈了……”
1937年的一天,一向干旱少雨的六盘山下起了连绵大雨,途经此地的王洛宾住进六盘山脚下一个车马店。在滂沱的雨声中,他听到了穿云裂石的歌声——店主五朵梅在唱六盘山花儿。王洛宾被山花儿迷住了,深深地爱上了民歌,改变了远赴欧洲的计划,留在中国。一曲宁夏花儿让“西部歌王”王洛宾情定西部,他陶醉于这些优美的山间野曲,漫游在中国西部民歌的浩瀚原野,成就了他一生的音乐梦想与艺术追求。
心灵的植被,凄美的花儿
“白麻纸糊下的窗梁子,风吹着哗啦啦响呢;想起阿哥的模样子,清眼泪不由地淌呢……”
——山花儿《清眼泪》
苍茫的大西北斗转星移,一曲曲花儿和一簇簇山丹丹花儿一起,挤挤挨挨,水灵灵,泼辣辣,在四季风中颤抖着,盛开着,四散传播着,轻快明媚的曲调伴随飞散的流云响彻山间。
流泪的汉子吼着山,多情的婆姨望眼欲穿。一道道沟来一道道山,花儿是西北人心灵上的一种植被。如果说江南富庶之地容易诞生绵密柔美的江南民歌,广袤苍凉的西北大地则是适合花儿生长的天然土壤。缺衣少食的苦难生活,是“苦情花儿”的根。“你唱的花儿我听过,一句句伤心着呢;我唱的花儿你没听过,一句句揪心着呢……”
宁夏地道的花儿叫山花儿,俗称干花儿、山曲子、野花儿,老百姓自编自唱,你一句我一句,传唱开来。“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是由不得自家;刀子拿上头割下,不死嘛就这个唱法。”唱上“一气子”,心里舒坦了,通俗直白的唱词和那股子知冷知热的劲儿,像是从心尖尖上过了一遍,抹去生活的忧伤。
人们高兴时唱,不高兴时也唱。他们用花儿来唱“苦”,诉说内心的苦闷和辛酸,锤炼出中国西部凄美的花儿文化。大山的褶皱里,人们传唱着一曲曲原生态的山花儿,仿佛月光在心海中流淌,春风吹进了骨髓,明明还有那么多发愁的事,吼一曲花儿,好像也没那么愁了。
这种心情,被称为宁夏花儿“金嗓子皇后”的李凤莲打小就有体会。
1956年李凤莲出生在西吉县白崖乡,日子艰辛,小凤莲不爱女工爱花儿,爱跟着叔伯们上山放羊,跟他们学唱山花儿。她有一副百灵鸟般的金嗓子,公社成立文工队她成了台柱子。她的歌声淳朴激越,散发着野花的芬芳和泥土的气息,既有山歌野曲的粗犷豪放,又有小调流畅优美的韵味。每次上台唱,台下人都听呆了,扯磨的忘了扯磨,走路的忘了走路。凭着唱花儿,她不再愁吃穿。
李凤莲的歌声如云出岫,业界风评甚高,成为宁夏花儿的一张名片。2006年,宁夏山花儿被国务院列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申报时选用了李凤莲的作品。李凤莲退休后从西吉县搬到永宁县闽宁镇,这几年在家养病曾令她心急如焚,她学会了用微信逐字逐句给徒弟们教唱花儿。
2020年6月,著名歌者龚琳娜专程到闽宁镇向李凤莲学唱花儿,龚琳娜兴奋地说,“中国民族音乐真是大宝库,许多音乐好听得让我震撼!”
在宁夏山川,很多人的一生就是追逐花儿的一生。
“每当我唱起来,我的热血在沸腾;每当我唱起你来,我的梦开始飞扬……”宁夏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妥燕近日录唱的《我的“花儿”》折射出她对花儿的痴情,欢乐和痛苦都被唱进歌里,唱出心扉。
“我在花儿窝窝长大,我忘不了受苦受难的过去和我的母亲。父亲去世早,母亲把7个孩子带大,很不容易……”3月1日,家住银川的云存德说。53年过去了,那个画面还在65岁的云存德记忆深处不时闪现。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家门里的大奶奶和娘坐在炕上,一边给娃娃们缝棉袄一边小声唱花儿。说是唱,就是用唱腔诉说着自己心上的苦,唱着唱着两个老人哭了起来……
云存德的老家是甘肃省临夏州积石山县大河家镇云家村,学说话时就学唱花儿,后来到宁夏定居,花儿贯穿了他的一生。这些年他收集和记录的花儿资料塞满半间屋子,早年的磁带、碟片等还精心保存着。
退休后云存德对花儿的热爱更加浓烈,在银川市文化馆和西夏区36所中小学里应聘教唱讲解花儿,在自治区老年大学课后和社区连讲带唱教花儿、带徒弟,把情感原汁原味地唱出来。“花儿是个慢功,速成不行,拔苗助长也不行,要扎扎实实。”他唱了几十年花儿,对《清眼泪》《獐子吃草滚石崖》《渴死了凉水罢喝》《扎花的兜兜满腰转》《模样儿咋这俊了》等宁夏花儿如数家珍。
宁夏花儿四处飘散,吸收着周边省区花儿的养分,在流传演化中相互影响各有借鉴,逐渐形成特色。
“花儿朋友”,是咱的亲哥热妹
“出去个大门,我往树上看呀,花喜鹊儿盘窝呀,我把我的大眼睛哈想着哎。掀起个门帘往里边看呀,我就往里边看呀,白牡丹睡着呀,我把大眼睛(哟)想着……”
——花儿《我把我的大眼睛想着》
花儿人的相处,自带泥土气息。
清早,农夫们吆喝着牲口,唱着古老的花儿。晌午时分马六子媳妇提来了刚出锅的花卷,烧了一壶茶。马六子用花儿的调子唱开了:“哎……尕牛儿犁地满塬转,一架地犁给了两天;尕媳妇打哈的荷包蛋,我一顿吃给了两碗。”
对面地里立刻接了“话茬”:“哎……大山跟里的狼扯羊,肚肚儿拉到个岭上;想吃个荷包蛋没指望,难心着喝了点拌汤。”马六子喊对面的过来一起吃,笑着唱着……这是多年前的事。正是这些苦中作乐的故事,淬炼出花儿的凄美与豪迈。
这是宁夏花儿研究工作者、热播电视剧《山海情》花儿顾问马得荣从小见惯的情景,他在固原市原州区炭山乡武塘村长大,村里从刚会说话的孩子到耄耋老人没有不会唱花儿的,有时候邻居借东西、拉家常,都是“漫”着花儿来说。
53岁的马建霞和丈夫杨志军的网名是“马大姐”“杨大哥”,夫妻俩在同心县城开着个小理发店。他们是热心肠人,和唱花儿的网友们混熟了,网友常到理发店,“我唱个花儿你不要骂,心慌着没有个办法……”发也理了,耍也耍了,歌也唱了。
宁夏花儿研究工作者、同心县花儿协会缔造者马剑龙,也是原生态花儿歌手,他在《花儿娘家人》中唱道:“……心好好不过马大姐,意长长不过杨大哥,夫妻俩恩爱笑话多,理发店里最红火。鸟儿爱的是大森林,花儿爱的是花儿人,马大姐杨大哥爱活人,他们是花儿的娘家人……”2017年,同心县花儿协会成立,马大姐被选为协会副主席,负责联络唱花儿的妇女们。
“名誉有了,生意红了,花儿唱了,心慌解了,乐着去,我们还图别的啥呢?”马大姐开怀大笑。
一辈子追着花儿跑
“园子里长的绿韭菜,不要割,你叫它绿绿地长着;哥是阳沟者妹是水,不要断,你叫它慢慢地淌着……”
——小调《绿韭菜》
《绿韭菜》是一首经典的宁夏花儿,家住吴忠市的国家级非物质遗产代表性项目花儿传承人、66岁的王德勤唱了几十年。“土腔土调的,很美,在借绿韭菜告诫人们珍惜美好的情感。”3月1日,王德勤在她的工作室里教学生,“宁夏花儿是宁夏特有的地域性民歌,展示劳动人民的丰富想象。”
上世纪80年代,王德勤参加花儿展演,跟着宁夏文工团歌唱演员安妮老师学唱《白牡丹睡着者哩》《四姑娘》《一心儿想着个你了》等,后来向花儿把式马生林、李凤莲、马汉东等学习请教,只要有演出和比赛她都不放过,自学驾驶方便赶路,请了假扔了家,“贴油贴辣子”都去参加。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宁夏花儿演唱很少有赛事,我也忙于生计,难有机会再唱花儿了。”1995年,宁夏春节联欢晚会上她和李凤莲、马汉东对唱《直令》,1998年,自治区成立40周年,她带着《一心儿想着个你了》在宁夏人民会堂演出,重启花儿演唱并进入黄金期,并把被称为“世界上最小的乐器”的口弦与演唱结合起来,取得了出色的艺术感染力。
王德勤边演唱边做非遗传承,孙女郑炎卓、王美申、王博艺跟着她“跑场子”,8岁的王博艺给记者唱《拔了麦子拔胡麻》,有模有样。王德勤免费带徒弟,多年来教了50多名学生,最小的6岁的王美湉、马尚等,最大的姚宪国53岁。2005年起,王德勤在幼儿园开展花儿教唱活动,《抓蚂蚱》等曲目深受欢迎。
“这辈子,我离不开花儿。”王德勤一直站在舞台上。
一辈子离不开花儿的宁夏人不在少数。唱花儿的人,自称为“花儿人”。花儿是他们心灵的慰藉和情绪的出口,歌者与歌曲互为镜像,他们互相懂得。花儿让歌者忘记艰难与痛苦,给他们勇气和力量。
马英祥追着花儿跑了一辈子。老家同心县预旺镇龚家湾包头水是个流行花儿的村庄,男女老少都爱唱花儿,田间地头唱,山野崖畔唱,乡间小道唱,门口炕头唱。娃娃们喜欢唱《王哥放羊》《四季歌》《花儿与少年》……每天,他们在山里烧罢洋芋吃罢馍馍,就开始了“演唱会”……
上世纪80年代末,马英祥和小叔叔为学花儿到80多公里外的同心县城买录音机。把高粱馍馍、烧洋芋和一壶子水藏到树上,天黑尽人睡定后取上口粮悄悄骑上自行车出发了。月光之下,两个黑点,一条白路,翻山梁、下沟坡,他唱一句“翻过了山坡又山坡,山坡上没我的扯心;唱罢了小曲唱花儿,花儿里有人的难心”;叔叔唱一句“高高山上大白路,路白着没人给走了……”歌声回荡在夜色中。扁包川、鹿住川的山梁可是出了名的陡,他俩把自行车背在身上不停赶路……第三天天麻麻亮时折腾到家,放录音机听磁带,一曲《山里的野鸡娃》没听完就睡着了——两夜没合眼了。他们成了庄子上的名人,伙伴们成天跟着他们上庄下庄地转,抢着提录音机,连一些老汉的眼睛里也露出了羡慕的光。
1995年以后,马英祥边做生意边到处赶场子听花儿,正是“热头出来照西山,手扳了娘娘的轿杆;不走大路走塄坎,为听个花儿与少年”,买了些花儿磁带,走走站站地听。2015年他和同心花儿团队联系上,和大家上过县上的小舞台,也上过西部民歌(花儿)歌会的大舞台,得过奖,心里美得很。
迎着曙光,花儿绽放
“白牡丹白给者娆人哩,红牡丹红给者破哩;尕妹的旁边有人哩,没人时我陪陪你者坐哩……”
——花儿《白牡丹令》
同心县马高庄乡杨家沟滩村马文科的一生是学唱花儿的一生。13岁那年听到靳正祥老汉唱《叫大娘》,“花儿能叫人笑,能叫人哭。”从那时起,他一天不唱花儿好像丢了啥。
歌者停止了歌唱,伤心得很。上世纪80年代以后宁夏的花儿舞台不多了,马文科以为自己和花儿的缘分到头了。2018年,马文科被马剑龙拉进同心花儿微信群,“我在老来时找到了‘娘家’,心情无法用言语表达,算是给自己的花儿人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马文科的嗓音高亢嘹亮,带着一种“野”的味道,有一种原始美,他能唱近百首花儿小调,最拿手的是干花儿“阿哥的肉”和小调《三十两的银子买了一匹马》《十里亭》等,近年来花儿焕发新生,他韧劲十足不断学习。
马文科“花儿人生”的荣枯周期与宁夏花儿的荣枯周期颇为吻合——宁夏花儿,曾经繁花满枝,也曾黯然沉寂。翻阅历史,上世纪80年代前后的宁夏,唱花儿成了一种风气和时尚,后来花儿的影子渐行渐远,一步步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近年来,花儿重现生机。
记者在调查中发现,当前宁夏花儿歌手严重断层,很多民间花儿歌手、传承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已无法开口歌唱,还有许多高龄、重病的花儿歌手,随时可能带着宁夏花儿逝去,宁夏花儿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老张住在距离同心县城四五公里的丁塘镇农科队,约一米六的个子,背微驼,表情和衣着一样简约。侧坐在炕上,脚离地面四五寸,两手拄在炕沿上,眼睛半睁半闭地唱开了:“哎,上山不上东原山,阿哥的肉呀,东原山山高嘛路远;哎,唱花儿不是吃长面,阿哥的肉呀,受苦人图的是心宽……”
好几次唱哭了,可能是联想到自己一生放羊的“孽障”身世,一气子唱过了七八十句,约一个小时。他喜欢唱味道浓的老花儿,“带劲”。他说,好多年,没这么唱了。
老张叫张伏玉。没登过台子,没上过场子,放了一辈子羊,唱了一辈子花儿。老张最大的本事是闭着眼睛一口气、一个调子能唱个把小时,像是编好的程序,这不多见。
“他是不折不扣的‘装了一肚子两肋巴花儿’的花儿把式,要好好记录下来。”马剑龙说。马剑龙从小生活在“我们的土壤里生长着花儿,我们的血液里流淌着花儿”的同心东部山区田老庄乡郑家台村,痴迷花儿。近年来,他对当地原生态花儿进行研究与传播,目前搜集整理花儿4000多首。“传承和保护工作是当前宁夏花儿的核心。”他说。
从同心县原窑山管委会(现田老庄乡)搬迁到同心县丁塘镇窑岗子村的康有祥,声音高亢,尖细婉转,无修饰无遮掩,如清泉流动,充满原生态之美。“不像是七旬老者唱出来的,我们想把他推上更大的舞台一展歌喉。”马剑龙说。
“除了抢救性的记录,还要从浩如烟海的花儿词中挑拣出那些真正的家乡花儿干货,甄别、分析和总结。”马剑龙说,基层花儿人对花儿的热爱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但他们普遍经济困难,更加需要各方关照。
“宁夏花儿面临青黄不接的问题,新的歌手少,原汁原味、原生态的花儿多流传在一些中高龄人群中,一旦老唱家们故去,人亡歌灭太可惜了!很多青年歌手没有培养起来,断层断代现象严重,尽快创作一批适合孩子唱的花儿也是当务之急。”马剑龙说。
“不能让文化瑰宝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消失,要对宁夏花儿展开深入抢救性挖掘、采录保护。”马得荣说。2013年马得荣成为宁夏自治区级花儿非遗传承人,同年获得中国西部花儿歌会铜奖。他在思考,为什么要唱花儿?花儿的发展方向是什么?
“要想花儿根扎得深,花儿会场是很好的途径,培育大型的原生态的花儿歌会是当务之急。”马得荣说,把非遗与旅游结合起来,为景区带来人气,为歌手创建平台,也是花儿发扬光大的有效途径。
虽然历经风霜,宁夏花儿仍然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上山的松树儿长老了,下山的松树儿倒了;社会越来越好了,我们没唱个花儿者老了……”岁月蹉跎,只争朝夕,宁夏花儿人任重道远。
近年来,花儿飘进校园。“孩子们学得又快又好,下一代学会了,花儿就不会失传。”马得荣说,建议在大学开展花儿特色班,鼓励学生传承发扬。
“宁夏花儿的生命力主要在于传承。花儿是老祖先遗留下来的,在适应时代发展变化过程中长期传承、反复打磨,还能够相对保持原汁原味的所谓原生态花儿,就是有生命力的花儿。”宁夏大学特聘研究员屈文焜说,花儿被确定为“非遗”之后掀起一股花儿热,一哄而起做大做强的同时,花儿式微也日渐凸显,如果不重视学习专业知识,急于求成大干快上,简单粗暴地对传承人搞所谓舞台化“培训”,反而可能给花儿的生命力造成新的伤害。
屈文焜认为,普及非遗知识,培养保护意识,增强民众参与花儿保护的使命感与责任感,要让纸上的名录变为活态传承,成为镌刻在广大民众心上的珍宝。要区别对待,差异管理,处理好保护与利用、开发的关系。保护是前提,可不可以利用和开发,要仔细分析,不能搞一阵风、一刀切、一言堂。“要明确目标,落实责任,政府主导什么,民众参与什么,专家学者支持什么,最终要看传承人做了什么。我们既不能无所作为,也不能过度作为,更不能包办代替。”屈文焜说。
宁夏花儿未曾枯萎,愈开愈艳。她经受了时间的打磨与考验,正如当年感动王洛宾的那首宁夏花儿,现在及将来仍能感动很多人。
花儿歌手在歌唱。(图片由云存德提供)
王德勤教学生唱花儿。 本报记者 张慈丽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