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徐鹏远
发于2022.7.11总第1051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2015年7月10日,一部名为《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后文简称《大圣归来》)的国产动画电影登陆全国院线,上映仅三天,就以13%左右的排片率突破了亿元票房大关。此前,该片已在戛纳电影节举办过两场展映,卖出了60个国家和地区的版权预售,创下中国动画电影海外最高销售纪录。
上映的时候,青青树动漫CEO武寒青也买了张电影票,一来表示支持,二来以作观摩。走出影院时,她格外激动,掏出手机发了一条朋友圈:“《大圣归来》树立了中国3D动画电影新标杆,是国产动画片的分水岭,成功实现市场完美破冰。”此刻她一定想起了四年前,自己亲身经历的那一场“滑铁卢之役”。
2011年,武寒青和导演王川合作,以1350万的制作成本和2000万的发行预算,推出了动画电影《魁拔之十万火急》。在这个构思六年、编剧两年的项目上,他们倾注了万丈雄心,希冀以极其宏大的架构,创造出一个横跨一千多年、多种族共生的玄幻世界。在他们的计划里,整个故事将由五部电影组成,以每年一部的速度连续推出。然而现实却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灭了他们志在燎原的星星之火:《魁拔之十万火急》上映首日,全国仅有387家影院给了排片,累积一周的票房才265万。青青树整个公司的人都跑到了影院门口发传单,像抓寻救命稻草一样游说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只是大势已去,票房最终定格在了305万。
之后三年,《魁拔》的第二部和第三部接连上映,皆沉没于电影市场不断翻涌而起的票房浪头中,原计划的第四部和第五部也就此搁浅。2017年5月,武寒青因癌症离世,最终也没能看到那个梦想里完整的“元泱境界”。
“《魁拔》才是一个里程碑,可惜来得太早了,中国动画电影的消费市场还没有那么成熟。”《大圣归来》的出品人路伟,至今谈起《魁拔》仍唏嘘不已。但在更多同行眼中,真正掀开国产动画全新篇章的,还是《大圣归来》。《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导演饺子就曾表达过:“如果没有‘大圣’,就不会有‘哪吒’。”《姜子牙》的导演程腾也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大圣归来》打出了一个近10亿的票房成绩,让更多人认识到中国动画、更多资金愿意流入中国动画,(于是)很多项目才得以立项,很多创作者才有机会表达自己。”
面对种种赞誉以及意义的追认,路伟只是一笑而过,他觉得一切无非时势使然。“不用高歌任何一个事,也不用高歌任何一个人。‘大圣’技术上不比人家做得好,故事上也中规中距,只是那个时候出来了,真的是命和运气比较好。”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以《大圣归来》为界
路伟接手《大圣归来》时,已经是2014年上半年。此前,导演田晓鹏背着这个项目勉力支撑了七年,烧没了天使投资的钱,也花光了自己做代工、办培训班攒下来的几百万,最难的时候只能找父母和岳父岳母借钱来维持工作室运转。
“当年不仅仅是《大圣归来》,任何一个动画团队找钱都很难。”路伟说。彼时的国产动画仍未走出1995年以来的低谷,除了“喜羊羊系列”和“熊出没系列”,连亿元票房的门槛都还遥不可及。在资本眼中,动画仍旧只是孩子的“开心乐园餐”,收益尚属锦上添花,投入自然不必太大。
但事实并非如此。“动画电影的成本压缩空间比较有限,拿不到一定量级的投资,项目就只能流产”,资深动画制片人王双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动画是一种重资产的电影类型,任何一部作品背后的人力和设备,都相当于真人电影的大片级别:“严格来讲,动画的重工业程度堪比真人电影中金字塔尖的科幻电影。”
路伟是中国动画电影和3D特效产业最早的一批投资人。早在2002年,他就投资了国内首部纯CG动画电影《魔比斯环》。《大圣归来》的故事唤起了他的动画情怀,但在商业层面,他心里也没底。为了分摊风险,路伟又拉来了10家公司联合出品,还调动自己的朋友资源发起了众筹——最终89位投资人一共筹集了780万。
这不是动画项目第一次尝试众筹了。一年前,《十万个冷笑话》和《大鱼海棠》就通过这种方式,分别融资137万和158万。实际上,相对于高昂的预算成本,众筹的这点钱无异于杯水车薪。但正如王川所言:“众筹对于国产动画电影而言,并非是创造电影投资回报的商业模式,更多的是一种扩大影响、宣传推广的营销手段。”参与众筹的人也没有将此当作一种投资,在《大圣归来》的片尾,那89个投资人的署名都以他们孩子的名字出现,而这些投资人中大部分人还成了电影上映后的第一批“自来水”,带动了网络空间的口碑发酵。
即使如此,路伟依然没做什么乐观的预期:“很多时候我们努力了,我们把这些事情做好了、尽善尽美了,但是市场没给我们机会也很麻烦。”他算了笔账,6000多万的投资,只要票房能卖到一亿收回成本就心满意足了。幸运的是,这一次市场没有让路伟失望。
“我觉得我们的成功,最大程度上来自整个中国电影市场的快速发展。”回望《大圣归来》留下的光辉背影,路伟觉得一切都是时代的红利。王双也认为,《大圣归来》不啻为一个偶然,却也恰逢其时:“那一年出现的爆款,不只《大圣归来》,《战狼》也横空出世,它是整个电影业态正在发生一些变化。”的确,《大圣归来》所创造的奇迹一定程度上可以被理解为一种“水涨船高”,毕竟从2010年开始,中国电影市场便迈入了百亿时代,真人电影早就瞄向十亿票房狂飙突进,在这个过程中,90后已悄然间成为了新一代的消费主体,伴随着动画片长大的他们对国产二次元显然有着更多的期待与守候。
笼罩在中国动画头顶上的乌云终于被撕开了,阳光开始照进这片抛荒已久的土地。《大圣归来》之后,《大鱼海棠》《大护法》《风语咒》《白蛇:缘起》等多部动画作品纷纷面世。2019年,一部《哪吒之魔童转世》更是以50.35亿的成绩再次刷新票房纪录,国产动画的市场占比第一次超越了进口动画,达到65.9%。甚至一些此前为求生存而另谋出路的公司及从业者,也出现了回流,比如杭州的崇卓动画便从游戏行业回归动画。
一派向好的局面之下,无限延期的《魁拔》也在2017年11月宣布了重启的决定。此时,距离武寒青的离开,刚刚过去半年。
两种模式
为《魁拔》重启注入一针强心剂的,是光线传媒旗下的彩条屋。光线迈向中国动画领域的脚步,是有过犹疑的,当初本已入局《大圣归来》的他们,中途选择了撤资退出。但作为国内“五大”级别的电影公司,光线的商业嗅觉不会一直迟钝,眼见着《大圣归来》一鸣惊人,他们迅速拍马掉头,以2000万的资金入股了田晓鹏的工作室十月文化。三个月后,彩条屋成立,仅用两年左右的时间,就投资了包括创作出《大鱼海棠》的彼岸天文化、《大护法》的好传文化以及可可豆动画、中传合道在内的十三家公司。
据王双介绍,这些公司属于前期的IP孵化地,在行业现有的发展条件下,中后期制作通常会有专门的产能公司承接,“(因为)大部分公司没办法养这么多人”。在这方面,彩条屋也有着庞大的布局,红鲤文化、大千阳光、玄机科技、通耀科技等一众动画制作公司皆被他们收入麾下。
从文化创意到技术落地,彩条屋通过不断“买买买”已然占领了中国动画产业的半壁江山,再经由光线原有的电影宣发系统,构筑了一条完整的生态链。正是凭借这样一条生态链,它们创造出了《大圣归来》之后的又一爆款《哪吒之魔童降世》,并继续开发出《姜子牙》,开启了另一个“中国神话系列”。
王双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近两年,融创动画也在采取类似的形式,聚拢了包括《罗小黑战记》导演木头在内的一批正在兴起的青年动画人才。“不排除未来能够出现几家类似彩条屋这样的公司,那时业态就会很不一样了。”
彩条屋不是唯一的模式,2013年成立的追光动画走出了中国动画的另一条路径。追光联合创始人、总裁于洲将其称为“难而正确的道路”:“如果只是以做一部电影为目标,(其实)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并不是说不可能做出好作品,但对动画电影来说,它的一个优势是可以不断积累。所以你要建立一套体系,让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一直在一起,不断努力尝试。像美国的皮克斯、迪士尼就是这种运作模式,这也是追光从最开始就确立的发展道路。”
追光的模式有其优势。自2016年推出首部作品《小门神》以来,它们始终以每年一部的频率保持着稳定的生产力(其中只有原本定档2020暑期档的《新神榜:哪吒重生》,因疫情影响,推迟到了2021年春节档)。“市场上只有我们能够一年上映一部电影,其他的公司都是几年上映一部。”说起这一点,于洲的语气中透着明显的骄傲。
“我们从最开始就是同时有三个项目以不同阶段滚动向前推进,只有一个项目很难能维系一个长期的团队。”优势的另一面必然存在劣势,那就是培养团队所花费的前期投入相对更大。于是从《新神榜:哪吒重生》《白蛇2:青蛇劫起》起,随着制作量的持续增加,追光也开始少量地进行外包合作了。“一个动画电影差不多周期三年,需要四五百人,追光目前有280多人,有的工作可能只需要一两个月,不可能将这部分也招人进来。”不过,于洲会谨慎地将外包内容控制在总体制作量的10%左右:“外包的管控沟通(有可能)效率更低,制作品质也不好把控,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一旦带来项目延期,成本反而会上升。”
王双也觉得,假如中国有十家追光这样的公司,行业会立马不一样。“靠大量外包堆起来的项目,说白了还是太不工业化,意外性会有很多。”
但无论“彩条屋模式”还是“追光模式”,当下的中国动画产业更多精力还是集中于单纯的作品之上,对于漫画、手办、游戏等相联动或衍生的内容,在意识和行动上依然滞后。彩条屋直到前年,才上线了一款名为“一本漫画”的App,算是初试的一步。于洲也坦陈,虽然追光从《新神榜:哪吒重生》开始与潮玩品牌泡泡玛特合作,推出了一些形象手办,但只是电影营销的一种辅助手段而已:“追光确实没有在这方面投入太多的精力,也没有抱太高的期望。(而且)短时间内不太有计划投入去做这些事情。”
在王双看来,目前国内在这方面做得相对成熟的只有奥飞和腾讯:“奥飞是做玩具起家的,腾讯是互联网基因,所以它们容易在电影以外考虑更多。”作为一个IP的重要辐射,衍生内容不仅具有商业的增值作用,也是文化输出的有效手段,以美日为代表的一流动画产业概莫如是。从长远计,中国动画若想真正发展壮大、走向世界,这无疑是必须面对且有待填补的一个欠缺。
拥挤的赛道与独立的边疆
经历了今年3月以来因疫情产生的第二次危机,中国电影在这个夏天或许即将缓慢复苏。目前显示的定档作品中,两部二郎神杨戬题材的动画将在同一档期先后上映。而据传,除了这两部,年内还有三部“杨戬”准备登上银幕。
这是眼下的又一个现实。不管源自一种集体无意识,还是投机取巧的跟风,传统神话正在成为中国动画的一个拥挤赛道。在2015~2020年的电影备案中,此类动画的数量有119部之多,其中光孙悟空题材就有24个、哪吒也有11个。从民国时期万氏兄弟的《铁扇公主》,到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经典《大闹天宫》《哪吒闹海》,已历百年的中国动画似乎仍旧走不出老祖宗圈下的故事围城。
《姜子牙》的导演程腾认为,现阶段的产业和市场成熟度决定了大多数的中国动画电影一定是商业项目,而商业项目本质的规则就是一定要有大众熟知的东西。“100%的纯原创,大众观感不一定是好的。迪士尼这么长时间一直也都是安徒生童话,只是当它的动画行业比较成熟了,才会开始去研发一些像《头脑特工队》《灵魂奇旅》这种原创性极高的作品。我觉得这不是创造力不足。其实每一个创作者都想做纯原创,当产业和市场都更成熟,大家能活下去的时候,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去做。”由此他觉得,各家厂牌正在组合的各种系列,其实只是动画人之间的抱团取暖,距离真正的“动画宇宙”仍有遥远的距离:“宇宙一般都是来自于不同的创作,它有规则的贯穿,这个规则往往来自制片人,只有一个制片人才可以统筹无数的顶尖创作者共同搭建一个目标。中国只有真的搭建起制片人中心制,才会有成熟成功的宇宙。”
这与王双的观点不谋而合:“问题的原点还是商业的原因。我们现在的电影业态还是太以商业为标准。从这个角度讲,如果有一个方式能让大家快速被吸引,肯定是神话。它是一种更安全的路数,也是一种更事半功倍的路数。原创太难成功了,就算成功了,它的续集或者系列化的难度也更大。”
于洲对此深有体会。追光的前三部电影,都是纯粹的原创作品,市场反响却无一如意,直到《白蛇:缘起》才终于扭转亏势。很多时候他都在想,再等一两部作品,追光的牌子可以建立起号召力了,那时他们的原创空间就能变大一些。
情况可能正在发生改变。下一步,追光准备推出“新文化系列”,开篇的《长安三万里》会以史诗性的笔墨展示大唐图景,王双也正在打造一部基于中国科幻IP的动画作品。在更大的范围里,田晓鹏打磨数年的《深海》将展示一个神秘的海底世界,融创动画将改编《狼图腾》,北京精彩的“中国少年宇宙”在《雄狮少年》后还在发力,脱胎于知名国漫的《镖人》将演绎隋朝的一个武侠故事……
更多的期待也许还可以到一个鲜被关注的圈子——独立动画——里寻找。千禧年前后,中国诞生过第一批“闪客”,这些民间的业余爱好者,借着简单易操的Flash软件,把头脑中天马行空的想法和内心里若隐若现的感觉,做成了一个又一个略显粗糙却元气淋漓的动画。如今已站在商业动画潮头上的田晓鹏、饺子、梁旋、不思凡,曾经都是万千“闪客”中籍籍无名的一员。而他们昔日的同行者皮三,至今依然坚守在独立动画的自由边疆。2011年,他发起了国内首个非营利、民间性的动画电影艺术项目“中国独立动画电影论坛”,持续地为中国动画发掘和鼓励着那些生猛而新鲜的潜在力量。
“独立动画在完成一些商业电影没做到的事情,它让动画人在主流的环境之外拥有更多的表达空间,让大家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中国动画。”王双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中国新闻周刊》2022年第2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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