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被盗古树的“重生”
300年喙核桃树被盗挖经过9年救护重焕生机
天气不好的时候,邓耘便会到喙核桃树旁看看,雷打不动。
这是一棵拥有300多年树龄的古喙核桃树,原本生长在距离柳州市45公里外的鹿寨县拉沟自然保护区内。
九年前,这棵古喙核桃树被盗。广西壮族自治区、市、县三级森林公安成立专案组,最终在贵州一个私人苗圃中查获了失窃的古喙核桃树。
彼时,庞大的树冠被砍去,只留下一截光秃秃的树干。灰褐色的树皮渐渐脱水,裂出一道道干纹。吸收养分的树根,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坏死腐烂。
在马鹿山公园,一场漫长而精心的救治开始了。时任柳州市园林科学研究所所长的邓耘,是主要的救治人。园林专家们为古树诊断伤情,仔细地处理每一处细微的伤口,公园的技术工人们日夜守护着喙核桃树,制定妥帖的栽后维护方案。精湛的手术和琐碎的日常维护,古喙核桃树渐渐得到调养,重焕生机。
在守护者们看来,被盗挖的古喙核桃树不是个例。近年来,除自然因素外,在巨大的利益驱使下,古树名木盗采盗伐现象屡禁不止,古树名木逐年减少。“想办法让古树得到真正的保护,是最终的目标。”
三百年古树被盗挖
3月18日上午九点,邓耘一路迈着小碎步,往马鹿山公园赶。公园的工人见到他老远就打招呼,“邓老师,这么早就来了啊!”邓耘忙不迭点头,“老样子,看看树。”
“树干上有个V字形凹槽,雨水多可能会造成存水。”邓耘眉头紧锁,反复掏出手机查询天气预报,他担心降雨过多,树干积水,导致腐败。
古喙核桃树“搬”来马鹿山公园九年了。相比其他老年期的树,这棵高约17米、胸径为2米的喙核桃树更加脆弱。它的树枝不算繁茂,叶色略淡,一块块人工制成的仿生树皮,紧贴在树干上,大片被修复过的痕迹显而易见。
2013年4月20日,在距柳州市45公里外的鹿寨县拉沟自然保护区内,这棵喙核桃树被连根拔起,留下一个巨大的土坑。
喙核桃树属落叶乔木,树高可达30米,是世界范围内较为罕见的树种。1999年8月4日,喙核桃树被列入《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第一批)》二级,在《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IUCN)中,评估级别为濒危。
拉沟乡大坪村的村民们打小就知道,在龙贡河的河滩上生长着一棵数百年的喙核桃老树,“年纪比爷爷的爷爷还大。”
原国家林业局、原国家林业局森林公安局对这起古树偷盗案挂牌督办,广西壮族自治区、市、县三级森林公安成立了专案组侦办此案。数十名警力赶往保护区设卡堵截可疑车辆,在附近居民区寻找目击证人,跨省寻找树的踪迹。
案发后,一辆停靠在自然保护区附近的吊车引起了警方的注意。吊车司机被捕后交代,在自然保护区内偷盗古树后,移交给别人将其运至贵阳。
时任柳州市森林公安局刑侦大队长覃庆军带领办案民警连夜赶往贵阳,在贵阳花溪区一个私人苗圃中找到了失窃的古喙核桃树。经柳州市林业和园林局专家鉴定,树龄为304年,市场价格在100万元左右。
“经历了粗暴的采伐和长时间的运输,喙核桃树根部、树皮已经严重受损失水。”柳州市林业和园林局绿化科科长袁茜茜回忆。简单医治后,办案部门及专家决定让古树在贵阳就地休养,待第二年春季确定种植成活后,再移植到野外原生地。
不料几个月后,私人苗圃被征用开发,古树必须移走。“这棵喙核桃树已不适合野外生存了,仅养护了半年,根系还没有形成土球,再次移栽更不易成活。”袁茜茜和参与医治的园林专家都为这棵喙核桃树担心。
“手术”持续25个小时
2013年10月底,古喙核桃树在贵阳市的苗圃中再度起挖移植,运往柳州。
时任柳州市园林科学研究所所长的邓耘,和花草树木打了几十年交道。第一次在马鹿山公园见到古喙核桃树时,他用放大镜仔细诊断树根的伤情,又拿出类似小木槌的工具,在树干上轻轻敲打。
“根烂了,营养传输受阻,能不能活要看树自身的生命力。”邓耘从未见过如此糟糕的喙核桃树,树皮上有一处一米多长的大裂缝,树根底部三分之一发霉,一处大侧根已经坏死。树体严重截枝,仅保留了主干。邓耘不敢对古树移栽成功打包票。
马鹿山公园奇石园管理处副主任何柳娴,负责协助园林专家完成古树的救治和日常维护工作。“以前在柳州市城区内没发现过喙核桃树,也没有救治‘重病’古树的成功经验。”接手救治任务的前一天,何柳娴一夜没睡着,反复查阅有关喙核桃树的专业知识,试图了解更多关于它的生长习性。
树木移栽是季节性较强、环节多、技术含量高的系统工程。在邓耘看来,救治奄奄一息的古喙核桃树有三件事很重要:打造适合的生长土壤,修复医治受损的树根和树体,制定适合的栽后维护方案。
邓耘说,对于移栽树木而言,土壤是第一个决定成败的环节,“这种树怕积水,普通泥土的透水性、透气性都不够,容易积水和产生细菌,导致根部更深度的腐烂。”掌握适合喙核桃树生长的湿度、温度、气候后,邓耘决定在树坑底部填入碎石和沙子,并设置盲沟用于排水。
在马鹿山公园,古喙核桃树安静地“平躺”在巨型拖板车上。十几个园林工人轮流看护它,每隔一小时就洒一遍水,让树体保持水分。邓耘蹲在树旁为它处理“伤口”。他仔细地将每一处坏死、腐烂发霉的树根切掉,再将黄泥浆和生根剂一点点地涂抹在伤口上。“必须把坏的组织彻底去掉,不能让它在土里继续霉烂。”
伤痕累累的树皮同样考验着“医者”的耐心。“树皮的损伤极易造成树干形成空洞,降低成活率。”邓耘的身旁堆满了瓶瓶罐罐,那是给古树伤口进行杀菌消毒和防虫处理的药剂。他用刀具小心翼翼地刮掉受损的树皮,又拿起细小的毛刷清理伤口中的污垢,最后刷涂上一层具有黏合作用的专用环氧树脂等防水化合物。
修剪完打蔫的叶子,邓耘瘫在拖板车的轮胎上。他给干活的技术工人们打气:“把活儿干好,咱们都回家好好睡一觉。”
25个小时后,“手术”宣告成功。
随后,古树被垂直吊起,树根被缓缓放入挖好的坑中央,工人不断往树根坑里填进沙子和泥土。为防止大风将树体刮歪造成倒塌,还要在树的周围用杉木桩顶住。
一系列工作完成后,邓耘轻轻拍了拍古喙核桃树说:“加油啊,你要活着。”
“三分栽,七分管”
移栽仅仅是救治的开始,想要古树“复活”,“术后”的日常护理容不得一点差错。
“三分栽,七分管。”邓耘说,和人类一样,病重的喙核桃树需要有适合的术后维护方案。相比于给树注入大量药剂保活,邓耘更倾向让树本身得到调养。
邓耘强调,古树的整体状况较为虚弱,不能过度施肥,也不能用太多农药。“如果用农药维持生命,表面上树体可能恢复得快一些,但有可能只是假象。要是有一天停了农药,树就会发出‘抗议’,甚至死掉。”
古树入坑后的第一年,早晨6点半开始第一次巡查,每天检查七八次,邓耘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度过的。树干、树皮的细微变化,以及喷淋设备、围栏的情况,都要详细检测和记录。
到了晚上,公园里的游客都走光后,邓耘就会一个人在古喙核桃树底下坐一会儿。他对着古树说,“你看我忙活了这么久,当作报答,你活下来给我看看。”
公园的园林工人们用“琐碎”来形容日常维护的工作,但刘锦(化名)喜欢这份工作,看着古树一天天恢复,他觉得每天的工作都带劲儿。
一年后,古喙核桃树萌发出几枝新芽,邓耘却没有因此喜悦。“新发出的枝条很可能来自树体本身的营养,实际上并没有长根。”他解释说,树木存在“假活”现象,死亡后的一段时间内仍有可能发芽抽枝。“如果发新芽是因为从土壤里面吸收了水分和养分,才能说明它是成活的。”
古喙核桃树的守护者们继续驻扎在马鹿山公园,观察着它每一个细小的变化。
2014年春天,古喙核桃树生出了更多的枝叶。“这一年,我们才稍稍放心,从它的长势来看,基本可以判定成活了。”邓耘为这棵大树的生命力感到欣喜,但嘱咐技术人员再观察三年,要完全掌握它的生长规律。
每天马鹿山公园游客最密集的时段,何柳娴都会从办公室跑到古树旁,怕游客进入围栏,接触古树。“古树还在恢复中,为了它好,咱们先不要打扰它。”她时常这样劝说游客。
9年间,何柳娴将古喙核桃树的生长情况和每一个变化都记在笔记本上,有不懂的地方就请教专家,查阅文献。每一年,她对“如何救治古树”这件事都会有新的领会。“每一个参与维护喙核桃树的人,都是生命的守护者。”
给古树找来“小伙伴”
古喙核桃树脱离了“危险期”,但由于树根受损严重,枝叶的生长发育仍较为缓慢。何柳娴觉得它需要一种环境上的疗愈,“或许在古喙核桃树周围种一些伴生树,模拟它的原生环境,能长得更好。”
为了比对与原生地的异同,何柳娴和几名工作人员决定前往古喙核桃树的原生地进行环境勘测,了解周边的生态环境。
2020年3月,何柳娴等人来到了距离拉沟自然保护区最近的村子里,一行人步行进入保护区。小溪缓缓流淌,沿途皆是参天大树,越往深处走,蕨类植物愈发茂密。“在古喙核桃树的原生地旁,生长着一棵同种喙核桃树,一些小喙核桃树围绕它而生。”
何柳娴发现了许多掉落的喙核桃树种子,她将种子带回柳州种植,希望为古喙核桃树的精细化养护提供可靠的依据。
邓耘认可这种设想。“森林树木能茁壮成长,与伴生树种的辅助具备密切关联性。”邓耘解释,伴生树种在森林中是不可缺少的种类之一,在森林环境中对主林层起到加快天然整枝、促进发育生长的作用。
辽宁省辽阳县林业局发表的研究报告《林木采伐作业中要保护伴生树》中,对伴生树的必要性和价值作出了详尽的解释。研究报告指出,森林本身由多层次机构组成,林内有乔木层,有亚乔木层,也有低矮的灌木等,这样才使森林有机地结合成一个完善的体系。为了保护森林资源,应把伴生树种列为经营对象。
最近,邓耘正在研究古喙核桃树伴生树种的选择。园林研究所的专家也曾多次来到马鹿山公园考察,研究通过了打造原生小群落的方案。“目前,古喙核桃树周围已经种有几棵老人葵和洋紫荆,我们计划继续加种一些有利于它生长的蕨类植物和新的喙核桃小树苗。”
袁茜茜透露,柳州市林业和园林局为此成立了专家小组,专门在公园内打造喙核桃树小群落。“现在要做的事情,是做详尽的评估和实验,打造一个适合它的小群落,让它尽快适应这个环境,茁壮成长。”
重回森林之盼
与古喙核桃树相伴九年,邓耘见证了一棵古树的“死而复生”,更意识到了古树保护的重要性。
“树木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生命,不仅是历史的见证,也是生态环境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们需要树。”邓耘说,保护古树刻不容缓。
对于古树名木逐年减少的原因,邓耘认为,除了自然因素,人为因素不可忽视。在巨大的利益驱使下,近年来,古树名木盗采盗伐现象屡禁不止。
这棵古喙核桃树从被找回到重生的过程艰辛且幸运,而更普遍的是古树一旦被盗,很难被追回。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森林公安民警向记者透露,“不法分子盯上一棵树,很快就组织行动,挖出来就立马转手。”案件发生后,仅靠现场的监控和目击者的证词抓人很难。而且即便追查到被非法盗挖的古树,也可能因为时间原因,古树已经变成了工艺品,无法“重生”。
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林科院森林生态环境与保护研究所研究员杨忠岐曾多次公开呼吁重视古树名木的保护,他认为,应将我国现存的古树名木资源纳入保护范围,在全国范围内展开普查,登记造册,让那些散落在各个角落的、处在管理真空地带的古树被看见,并及时施救。
2018年9月12日,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国家公园管理局在《“关于进一步加强古树名木保护法制建设的建议”复文(第2209号)》中,充分肯定了古树名木重要的历史、文化、生态、科研价值和较高的经济价值,进一步明确了应尽快对重要古树名木和物种资源实施强制性保护。截至2022年1月,已有北京、山东、河北等15个省份先后颁布了地方性的古树名木保护法规和规章,并根据地方保护的原则,制定保护古树名木的方案及措施,开展为古树名木登记造册、修护医治等系统工程。
初春一场雨过后,几根新生的细枝条从古喙核桃树的树皮底下钻出来,笔直地往天空上长。前来散步的人们纷纷驻足,讲述着古喙核桃树的“往事”。
维护工作还在继续。何柳娴和马鹿山公园的园林工人们如常探视古喙核桃树,她期望着古树能恢复到它在森林中的模样,“到那时候,救助就是真正成功了。”
新京报记者 咸运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