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政到徐白雪办公室索要拖欠的充值卡,发现桌子上的一堆加油卡充值卡的进货单,都是原价购买。看着进货单上的原价进货价格和进货人的签名,唐政终于确认上当了。
7月5日,唐政站在自己的办公室,指着徐白雪曾经坐过的地方,回忆自己被骗的每一个细节,“不知道回想了多少遍”。
2017年10月,徐白雪涉嫌诈骗被捕。合肥市包河区人民法院审理认定,徐白雪虚构低价购买加油卡渠道,吸引投资,造成损失5895余万元,徐白雪因犯诈骗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法院认定唐政被骗金额达5300万元。
案发以来的四年内,唐政去了147次公安局,希望警方追查徐白雪诈骗案共犯,请求检察机关立案监督,追讨自己被骗的钱款。2021年1月19日,包河区人民检察院出具立案监督审查通知书,要求合肥公安局包河区分局进一步核查。截至发稿,包河区分局尚未做出答复。
诈骗案发
2017年10月1日,时年28岁的徐白雪因涉嫌诈骗罪,被合肥市公安局包河分局刑事拘留。2019年2月25日,合肥市包河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此案,合肥市包河区人民检察院指控徐白雪犯诈骗罪。
包河区人民检察院指控称,徐白雪宣称能低价购得中石化公司的加油充值卡,吸引投资。她按原价购买加油充值卡,以七至九折不等的价格出售,甚至“加价回购”,获取他人信任,加大投资。拿到投资款后,徐白雪利用部分资金投资其他项目,终因巨额亏损,无力兑付加油充值卡,导致唐政等11人共计损失5975余万元。
在法院的庭审中,徐白雪供述称,2017年4月上旬,她从江苏、湖北及周边省份的中石化分公司,按充值卡的面值平价进货,谎称是按折扣价进货,以8.3折的折扣卖给唐政等人。
徐白雪辩称自己并没有隐瞒事实,她和唐政属于合伙关系,不存在非法占有目的。
徐白雪承认,她将获得的唐政等人的投资,一部分用来购买中石化的加油卡,另外一部分用来做其他的投资。买来的加油卡,除了交给唐政之外,一部分卖给了周围的朋友,填补个人以前的欠款。
徐白雪购买的中石化公司全国流通的加油充值卡,充值到加油卡里才能加油。法院判决文书显示,江苏石油分公司零售中心、中石化销售上海石油分公司证实,徐白雪等人购买的加油卡都属于平价购买,无优惠。
中石化江苏石油分公司主管刘宁也表示,徐白雪从江苏分公司多地购买了近43万张加油卡,总金额达2亿余元。“购买江苏分公司的加油卡没有任何的优惠条件,连自己的员工都没有。”
2020年12月31日,合肥市包河区人民法院宣判,判决徐白雪犯诈骗罪,判处其有期徒刑十五年,并处罚金五十万元。追缴徐白雪违法所得,按比例发还给各被害人。
在徐白雪的骗局中,唐政称自己受损最严重。据他统计,六个月的时间,他向徐白雪支付了2.3亿元投资加油充值卡,被骗走本金7000万元。包河刑警大队公开招标司法鉴定,中标的是合肥一家司法鉴定所,其出具的审计结果显示,唐政直接损失5300万元。
庭审中,唐政的委托代理人称,徐白雪的相关人多次原价采购充值卡,单笔资金巨大,甚至接受徐白雪6折7折“回购”。多人涉嫌洗钱,应被依法追诉。包河区人民法院认为,该内容已超出法院的审理范围,不予支持。
唐政的委托代理人在庭审中还提出,徐白雪没有合法经济来源,她转给相关人员的款项为诈骗赃款,应予追回。法院审理认为,除徐白雪的大量转账明细外,没有支付凭证等会计资料辅助证明,不能认定该钱款为赃款。
另据法院查明,徐白雪个人银行卡账户为负,其名下被冻结汽车等资产也被他人转卖。
案发近四年,唐政没有收到任何赔付,“一分钱都没有收到”。徐白雪个人资产无力赔付,其转出的巨额资金不能被认定为赃款。对唐政而言,索赔几乎成了奢望。
“大客户”上门
7月5日,站在自己的办公室,唐政指着徐白雪曾经坐过的地方,还能回忆起自己被骗的很多细节,“不知道回想了多少遍”。
2017年4月2日下午,唐政在北京南站刚刚过了安检,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自称是合肥天舜置业房产公司的老板徐白雪,手上有加油卡资源,此前她曾联系过公司。唐政有些印象,公司员工曾向他汇报,有人咨询加油卡业务,并称可以以折扣价进货。
从2011年起,唐政开始运营他的网络公司,主营网络充值。唐政说,充值卡业务量大、利润少,话费充值只有千分之几的收益。“量跑不起来,就没有利润”。市场上虽然也有人销售折扣加油卡,但都是回收卡。唐政的公司销售过加油充值卡,但销售额只有几万元,与公司每年两三个亿的销售额相比,只能算是边缘业务。
由于没有和对方合作过,唐政留了个心眼儿,询问对方从哪里得到他的手机号码,徐白雪说了一个唐政朋友的名字。唐政借口正在安检,挂断电话,并向朋友核实了确有其人。但涉及生意,火车站人声嘈杂,唐政告诉对方,等他回到合肥再聊。
第二天下午,唐政在公司第一次见到了徐白雪。回忆当天的场景,唐政说“犹如昨天”。徐白雪相貌普通,身高169厘米左右。当天她虽然衣着一般,但名牌手提包系着一条橘唐色的爱马仕丝巾,格外惹眼。
落座后,徐白雪随手把特斯拉车钥匙扔在茶几上。唐政至今还记得,徐白雪语速不快,声调高,讲话有逻辑,大笑时很爽朗,让人觉得毫不掩饰,“很有气场,(谈生意)不卑不亢。”
在和唐政聊天间歇,徐白雪接了两三个电话,毫不避讳身边的唐政,电话里和对方谈论票据到期,涉及金额数千万元。唐政的印象中,“感觉几千万,她也无所谓。”
徐白雪常住在合肥一家五星级酒店,有时候甚至还住总统套房,一晚两三万元。聊天间歇,徐白雪给酒店负责人打电话,说过几天要带唐政去吃饭,让对方安排,“感觉他们之间很熟”。
徐白雪当天带了10万元加油卡充值卡,按九折留给了唐政,让他试试能不能卖。面值一千元的充值卡,装在中石化的纸盒中,不及一条香烟的体量。唐政把充值卡交给员工核验,“卡背面有密码,刮开后充值试了一下,是真的。”
2017年4月6日,唐政以公司的名义与徐白雪签订合作协议,可以拿到更低的折扣,但要加大采购量。“单次采购200万元面值加油卡,可以8.8折出售。”徐白雪在口供中称,“开始亏一点,后期可以通过改变渠道,降低进价的方式来弥补。”
唐政回忆称,谈判过程中,徐白雪报出几个国内销售充值卡的公司,让他感到压力。“(她)懂行,至少已经联系了别的公司。”
4月27日,徐白雪与唐政签订了一份补充协议,唐政公司获得她手中加油卡的独家代理权,两个季度,“保底销售金额不低于5个亿,目标销售金额30亿元,挑战销售额50亿元”。
之后的半年内,唐政一直正常打款收卡。徐白雪安排人到江苏、河南、安徽等地的中石化售卡点买充值卡,送回合肥交给唐政。
骗局被戳穿
短暂的半年合作,唐政一直在试图解锁徐白雪的真实身份和人脉资源。直到案发后,唐政才逐渐了解到徐白雪的部分真实身份。
据唐政回忆,第一次在唐政的办公室见面,徐白雪就自称父亲是省国土资源厅的领导,家族是凤阳县首富,家族产业是做石英砂矿的。她是合肥天舜置业房产公司的老板,是万科的隐形股东,在滁州、合肥及香港有多块土地。
徐白雪自称发小“陈峰”是中石化江苏分公司的二把手,手中有加油卡充值卡资源,折扣销售。她操作的加油卡折扣项目,是国家环保企业补贴项目,背后还有南京军区退役中将“熊老”参与其中。
言谈中,徐白雪透露,她还和中石化江苏分公司的总经理很熟,“跟别人打电话时,(徐白雪)让人给领导代好,说过几天再去看他。”
唐政也查了徐白雪名下的公司,发现注册资金两个亿,“当时就觉得她应该有实力。”
在唐政的办公室,徐白雪经常拿出两个软皮笔记本,封面印着万科的标志。至于徐白雪的父亲,她没有说具体的名字,唐政没好意思追问。至于徐白雪隐形股东的身份,自然更难以求证。
唐政说,除了生意往来,自己和徐白雪很少来往。徐白雪经常下午到唐政的办公室,自带一大杯奶茶,跟唐政聊天。临近下班,唐政几次提出一起吃饭,徐白雪都以减肥为由拒绝。
在后来的交往中,徐白雪曾主动向唐政承认,父亲并不是省国土资源厅的领导,是滁州市凤阳县供销社主任金乔,自己从小被姑姑抱养,所谓的国土资源厅领导是她父亲的一个朋友。徐白雪解释,刚开始合作时,和唐政不太熟,为了业务没有说实话。她叮嘱唐政,“我跟你说的这些事,你不要跟别人说。”
唐政查了金乔的身份,确有其人,也解除了对她的怀疑。“她这样说,好像把你当成了自己人。”
2017年合作之初,双方并没有约定日常的打款交货的具体时间和期限,一直是徐白雪先发货,唐政再将钱款转给她。但从5月下旬开始,唐政发现苗头不对。徐白雪要求唐政先打款,到账两到三天后才能拿到货。徐白雪给唐政送的卡数开始比约定的数额少一些,并且越差越多。
徐白雪解释称,因为进货金额少,中石化的老总不愿意合作,让唐政加大投资。唐政先后凑了6500万元转给徐白雪。自6月16日后,徐白雪再未安排给唐政送充值卡。
案发后,徐白雪在口供中承认,“加油卡大部分都已经折成现金卖给别人了”。拖延一部分加油卡给付的时间,才能有资金留在手上供自己投资。
2017年9月上旬,唐政公司资金链断裂,一度遭遇经营危机,业务基本全停,员工工资发放困难。唐政担心受骗,一直催促徐白雪发货。
9月12日,徐白雪给唐政发了一份“未发卡对账单”,盖着“中国石化销售有限公司南京石油分公司”印章。徐白雪后来在庭审中承认,明细表的数据是她编造的,公章是她找人私刻的,比真章少了“江苏”两字。
9月25日,唐政在朋友陪同下,到南京找到中石化江苏省分公司的领导,询问对方是否认识徐白雪,是否有延迟发货的情况。此前徐白雪曾多次向唐政表示,和该领导很熟,领导还安排了人在她身边。
唐政回忆,这位领导当场表示,没听过徐白雪的名字,充值卡都是当天发货。唐政瞬间怀疑被骗了。
离开办公室,唐政还在想,是否领导不方便承认认识徐白雪。到楼下他又折身上楼,再次请领导确认是否有徐白雪从公司进加油卡充值卡。该领导再次明确告诉他,不认识徐白雪,并建议唐政立即报警。江苏中石化多人证实,没有徐白雪发小“陈峰”此人。
9月26日,唐政到徐白雪办公室索要拖欠的充值卡,发现桌子上的一堆加油卡充值卡的进货单,都是原价购买。看着进货单上的原价进货价格和进货人的签名,唐政终于确认上当了。唐政收走了票据,叮嘱员工锁上了徐白雪的办公室。
9月28日,唐政到合肥市公安局包河分局报警。
难以追回的被骗款
“你很可恨,也很可怜……”唐政翻出四年前的朋友圈,2017年9月30日晚上10点半发的动态,只有自己可见。一个小时后,唐政在合肥香格里拉酒店停车场,看着徐白雪被警察带走。
“就是想做一个见证,看着她被抓。”徐白雪被捕后,唐政在她的微信名后标注“骗子”。唐政说她可恨,因为她利用他的信任骗走了七千多万元;觉得她可怜,骗走的钱总要偿还,而她将面临牢狱之灾。
但四年过去了,徐白雪诈骗的钱款仍下落不明。唐政因资金链断裂,不得不裁减员工。原有一百多名员工,现在只剩下二十多人,办公平台留下大部分空荡荡的桌椅。母亲年迈多病,妻子在家带孩子,唐政怕家人担心,只含糊说公司经营遇到困难,被骗带来的羞耻只能埋在心里,“现在又觉得可恨的是她,可怜的是我。”
7月5日上午,唐政致电合肥市包河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沈林,了解案件进展。沈林称,案件办到这种程度,已经算是“很优秀了”。唐政表示不接受,受害人被诈骗的数千万元不知去处,相关人员也未被追责,“死都不会接受”。
唐政要求警方追查徐白雪相关人员的收益问题。沈林称,相关人员与徐白雪存在生意往来,受益属于“善意所得”。
对于“善意所得”的说法,唐政说他无法认同。在唐政看来,徐白雪通过加油卡投资,向亲属和朋友大额转账,存在洗钱嫌疑。徐白雪的亲属和朋友从她手中低价购买加油卡充值卡,徐白雪再高价回购部分加油卡,“徐白雪的一位朋友一个星期获利800万元,明显违背常理。”
北京京师律师事务所金融犯罪研究中心主任王殿学表示,通过做生意的形式获利,并不一定能认定为善意所得。按照我国《物权法》及相关司法解释,认定善意所得,需要处分人无处置权,交付时出于善意,并且按照市场合理价格支付。本案中,徐白雪的相关人员明知她平价购买加油卡的前提下低价买入,甚至通过让她回购的方式大额获利,明显违背市场规律,不应认定为善意所得。
记者电话联系徐白雪涉案人员金乔,对方承认是徐白雪的父亲,他表示徐白雪目前已经在押,“他从我这儿拿走的,比给我的多”。谈及徐白雪诈骗案情,金乔表示,法治社会就按法治程序处理,然后自称有事挂断电话。
7月7日,记者到包河区人民法院和检察院采访,接待人员以领导不在单位为由拒绝接受采访,办公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合肥市公安局包河分局的门卫人员,拒绝记者进入采访。记者电话联系刑警大队副大队长沈林,表明采访诉求后,沈林称电话属于个人隐私,随即挂断电话。
追讨被骗的钱款成了唐政四年来最大的心愿,也是最堵心的事,“有时候觉得自己太蠢,憋得胸口火辣辣的痛。”
发觉被骗后,唐政一直在收集资料,包括徐白雪手写的转账笔记,按照人名分页,记录着徐白雪转账的日期和金额。在笔记中,徐白雪还记录下买房、汇款,以及香港身份证、香港户口和香港保险等事项。
在徐白雪办公室的垃圾桶里,唐政翻出一张涉及3000万元充值卡的分配记录。“已经被撕破了,我又用胶带粘了起来。”
唐政曾和徐白雪一起打游戏,一名队友是徐白雪的朋友。唐政通过游戏账号联系到他,打听徐白雪的底细。徐白雪经常到香港,认识一位在香港的代购。唐政联系到代购,了解徐白雪在香港的行程。
唐政将徐白雪笔记本、收据和聊天记录等整理装订成册。在办公室的保险柜中,他专门设置一个文件包,存放徐白雪诈骗案的相关资料,“希望能将这些最原始的材料交给警方,为我们受害人追回损失。”
(应采访对象要求,唐政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聂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