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震楼暗战:顽固“制噪”的与竭力对抗的
实习生 常泽昱 陈灿杰 澎湃新闻记者 任雾
502室与602室之间的矛盾早已不是秘密。
楼上漏水,502室使用震楼器报复。包括602在内的其他住户曾上门、报警、拉电、投诉、信访、甚至诉至法院,但502室闭门不出,震楼噪声不绝。
4月的最后一天,在上海浦东新区的一个小区,震楼暗战终于告一段落。此前的近五年里,这栋“关爱楼”绝大部分住户的生活被震楼器搅得寝食难安,鸡犬不宁。
事情引起媒体广泛关注后,双方暂时休战,因噪音搬离的住户陆续搬回,“常年没觉睡”的老人也长舒一口气,直说“救了一条老命”。
震楼方和被震楼方都不愿就此多说,而被当事双方殃及4年多,邻居的态度也是:“楼道里已经没有噪声了呀,他已经停掉了呀,你们不要再问我了。”
但邻居们也忧心,噪声随时会回来,因为震楼器被视为反击利器、谈判砝码。而身处噪音“震中”的两家人,矛盾积怨却并未随震楼器的关停得到化解,很难说谁获得了“胜利”。
以牙还牙有时并不是解决问题的良方。在知乎平台有关震楼器的讨论话题中,更多“过来人”总结经验说,不建议、不鼓励大家使用这类震楼器,“以暴制暴”式的报复方式,它并不解决问题,甚至会让问题恶化,最终还需要双方理性地协商解决问题。
超60分贝的“怪音”
4月某日的凌晨2点,702室的王老太又一次被吵醒了。
这次是“哒、哒、哒”的木鱼敲击声。她数了数,10声,比前一晚少了10声。但噪声并未就此结束,紧随木鱼声而来的是类似无线电播送时发出的刺耳含混的电波声、人说话的声音……各种混杂的声音灌进耳朵里,她觉得“心脏难受得要死”。
与因早年耳朵开刀而听力有所下降的王老太相比,她年已八旬的老伴钟老先生受噪声侵扰则要更甚。由于听觉敏感,这几年来,即使戴了静音耳塞,他也总因各种声响而无法正常入眠。
由于长期缺觉,钟老先生总是“昏昏沉沉”的,身体每况愈下。他甚至两次跌断自己的肋骨:2018年8月24日,彻夜不绝的噪声使钟老整夜无眠,他在客厅内坐到天明,起身时头一晕,昏倒时腰部重撞在地,导致4根肋骨骨折;2019年5月,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1根肋骨骨折。
女儿曾建议他们出去住宾馆,但王老太并不情愿:“我不能睡(宾馆)的,真的不习惯的。”
事实上,不仅是王老太两口子,许多“关爱楼”的住户都或多或少处于“噪声攻击”的范畴内:声音响起时,王老太将手搭在室内门窗上,就能感受到与声相伴的抖动;噪声最先出现的日子里,2楼住户曾上楼拜访当时担任楼组长的王老太:“他以为是地震,因为放在凳子上的茶杯会轻轻跳动”;802室、902室干脆将房子挂上卖房网站,由中介转手他人,已于2020年秋天搬走的802住户就此表示:“大家卖房子都有噪声的原因……(如果噪音没了)能不卖的话大家都不想卖”。
而据此前《新民晚报》视频报道,3楼一住户在长达一年多时间里,不得不每晚去自己丈人家睡觉;601室女士称自家的四室两厅无一处能免于噪声干扰,老人、小孩都不得安眠;另一位孩子即将中考的女士则为自家孩子的学习效率担忧不已。
住户们都知道噪声源来自同幢楼502室——2017年开始,居委会、派出所等机构多次挨家挨户排查噪源,查至502家门时,502住户闭门不出,但当其电闸被拉断时,噪声戛然而止。
502住户的直接“攻击对象”是602住户。
在一封举报信中,602住户王女士称自己不得不在噪声稍轻的客厅打地铺。在对噪声进行具体描摹时,她称那是一种“生锈齿轮转动的声音、抽水马桶声音、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敲木鱼声等”交替播送的“穿透力极强的高分贝低频噪音”。
这很大程度上与此前《新民晚报》在一则视频报道中呈现的声音分贝测试结果相吻合:4月29日,该报一记者手机中的分贝测试软件显示,602室中的噪声已超出60分贝。
而根据我国《声环境质量标准》和《社会生活环境噪声排放标准》,在以住宅、文教等为主要功能的区域,当噪声源位于学校、住宅等需要保持安静的建筑物中时,建筑物内卧房的噪声容许范围为:夜间(22时至次日6时)噪声不得超过30分贝,白天(6时至22时)不得超过40分贝。
友邻反目
打开震楼器,噪音无差别地扩散,作为“肇事者”的502室住户同样无法置身事外。
到底与602室有什么过节,502住户要以这样一种“损人不利己”的“噪声攻击”开展报复?
对于震楼近五年的缘由,邻居们表示所知有限。702室的王老太认为事情源于2016年6楼水管漏水后两家沟通不当;8楼住户则听闻还有“6楼制造噪声”的原因。
据王老太和501住户介绍,以前502室的李女士和602室的王女士还是一起逛街、散步的要好朋友,两人有时还会搭对方的顺风车上班。
澎湃新闻就此多次联络双方当事人,但602室王女士和502室严先生不约而同地选择保持缄默——对于澎湃新闻就此事的核证而打去的电话、发送的短信,严先生未予回应;王女士则以“正在协商,不愿再激怒502”为由拒绝接受采访。
不过,在2019年6月19日写给信访局的另一份举报书中,王女士从自己的视角讲述了事情始末。举报书末尾留有9户同楼住户签名,7楼王老太、802住户俱在其列。
在举报书中,王女士将两家矛盾起源归结为“2016年10月自家阳台水管老化造成洇水到502室阳台天花板”。据她表述,在那之后,502住户先是堵住了阳台落水管,并拒绝就洇水一事进行协商、沟通,而是进一步堵塞602室生活用水水管出水口。王女士和先生因此不得不请来物业帮忙疏通水道。
然而,尽管水道疏通了,两家的沟通却不再友好通畅,而是慢慢步入僵局——王女士在举报书中称,水管事件之后,502室曾多次上门交涉。不仅如此,自己的先生还曾被502室严李夫妻“殴打”。
此事亦得到时任楼组长王老太的印证。2016年11月9日下午,502室严李夫妇与602室王先生在一楼电梯口“狭路相逢”,二人随即对王先生进行追打,后者抱头躲避、逃出楼道,但二人并未就此放弃,而是以花坛中的指示木牌再度攻击后者。
混乱的厮打持续了十几分钟,最终随周边居民的聚集、劝阻而停止。
据王老太说,楼外的摄像头记录下了整个过程,居委成员随后报警。考虑到邻里关系,在居委书记、调解员、楼组长的劝解下,王女士与先生希望居委会出面让502住户赔偿其身心伤害、衣料费用、误工费用等共计3万元,经居委书记调停,金额被降至2万。但502住户拒绝赔付。
澎湃新闻随后几次走访居委会,试图了解此次冲突始末及其他有关当事双方矛盾的信息,对此,居委会表示采访须经街道办同意,而街道办工作人员称请示后回复。但截至发稿日,记者未获相关回应。
王老太一度认为,在602不再追究502打人的事后,两家之间的矛盾会就此终结。然而事情的走向却出乎她的意料,两家积怨越来越深。
这在王女士的举报书中有所体现。王女士称,502室严先生曾让人堵在自家门口,称室内有人敲击物品、制造噪音。但当时自己一家人都在美国。为证实家中无人,也未敲击任何东西,王女士不得不联系自己的父亲配合民警、居委会开门检查。
她同时提到,那之后502住户便在自家窗外、门口安装了摄像头。双方的矛盾也再次升级,期间发生过激烈的口角和对峙。
就王女士所提的对峙情况,记者试图向502室住户求证,未得到回复。
无计可施
“关爱楼”的其他住户并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倒不如说,他们试过许多能想到的办法,仍然没能让噪音停下来。
据702室王老太的说法,直接上门沟通、联系居委会和信访办等机构协助调解、报警是最初的方法。但居委会、住户调解或民警到访,也未能敲开502的门。
501住户告诉澎湃新闻,报警最多的时候,一天就能来好几拨民警。但结果总是相似:面对紧闭的502家门,民警无法强行入室查验、取证。民警到来时噪声常被关停,一旦民警离开,声音又会再次响起。
澎湃新闻记者试图向当地派出所了解这桩纠纷的处理情况,未能获得回应。
702室王老太说,602住户也曾“以暴制暴”,在深夜用木头重重敲击地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但这种反击往往不会持续多久,就因为自己和其他邻居有意见而告停:“这几年他一敲我第二天就去找他,他不像五楼,他会开门和我说话的。我说你想干嘛?我们楼道都不要睡觉的吗?难道你们就准备一直这样对敲吗?我可以批评六楼的。”
数次往复之后,被波及的住户们转而向法院求助。2018年,王老太曾与602住户、402住户上过法院,被告知要去指定的专业检测部门出具环境噪音检测报告,而检测机构则表示,被检测对象须为单位而非个人。
得知法院也无法解决噪声问题,702室的王老太说自己“凭良心讲也失去信心了,还能怎么办呢?”
起诉无果之后,关爱楼住户一方面仍未放弃报警,继续联系各类机构介入事态,另一方面也寻求其他解决方法。
2019年7月4日,关爱楼全体住户曾就处理噪声一事组织签订“居民公约”,公约禁止住户制造扰民噪声,并要求各户人家在噪声出现时配合警方开展排查,整幢楼22户住户中,只有502住户未在公约上签字。
王老太也保留着同样深受噪声侵扰的1002室沈老先生于2019年7月21日写给502住户的一封公开信。在那封信中,沈老先生试图劝导502住户不要再纠结于过去的纠葛恩怨,而是坐下来参与沟通、调解,让“关爱楼”变得名副其实。但信件如同丢进大海的一粒石子,毫无回音。
事情发展到后来,住户们发现,想要在关爱楼中摆脱噪声、获取片刻安宁,可行的方法只剩下一个:拉电闸。
据王老太介绍,拉电闸要经过一定程序:先打110,民警来了解情况之后,再由住户打电话给物业,由物业拉电。她说,最厉害的时候,他们一天能打8次110。在她的表述中,去年春节新搬入的9层住户就曾因为妻子生病而数次打110拉断502室电闸,此举招来了502住户的一点回应——严先生打电话给9层住户,让他不要管自家的事。
震楼“余音”
2021年4月29日,事件经《新民晚报》报道后,这场由邻里矛盾衍生出的“噪声攻击”引起了数以万计民众的关注。当晚,关爱楼住户听到的噪声频率和音量都有了明显降低,原本急促的“哒哒哒哒”变成了略缓和的“哒—哒—哒—哒”。30日上午,所有噪声都消停了。
王老太说,502住户似乎已经搬离,以往会在晚间亮起的阳台灯光没在新闻曝光后亮起过。此前搬出去睡的住户则相继搬回,他们大都沉浸在“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幸福来得太突然”的欣喜之中。
尽管如此,震楼的阴影也还未消散。即便噪音已平息20多天,王老太还是有点担心,害怕时间长了“又要开始震了”,她数次表示,自己和其他住户一点精神损失赔偿也不要,只要安静,只要502住户别再弄出噪声了。
澎湃新闻就此种担忧向严先生、王女士询问两家协调进度,但严先生得知来意之后便挂断电话,王女士则表示目前“没有结果”。居委人员则称,两家曾在6月下旬进行过沟通调解,但“具体情况不便透露”。
事发之后,有关“邻里关系”和“震楼”的讨论也在更大范围内被掀开。尽管以“震楼器”为关键词已经无法在电商平台检索到相关商品,但只要转换思路,以“震楼”、“楼上邻居”、“噪音反击”等词展开搜索,仍然可以检索到多款震楼器。
震楼器形如拖把,价钱一般在200元上下,常见的相关套餐有四种:震动、敲打、震动+敲打、震动+敲打+音响。“不伤墙、不留痕”和“自家声音小、楼上声音大”是常见的商家宣传用语。
销量最高的一款震楼器有1000+人付款,商品评价中,许多购买者购入震楼器都是因为楼上“制噪”且多次沟通无果,一些人因此将此举称为“以牙还牙”。
但以牙还牙有时并不是解决问题的良方。一位住在陕西省的知乎用户“心心”以“对峙”形容自己与楼上住户之间的关系。“对峙”起源于2020年9月,至今已八月有余。其间,双方曾于2021年4月5日发生肢体冲突,心心的手掌在冲突中被划伤,她的母亲也在拉架中受伤住院。
起因仍是噪声。由于被每晚持续几小时的孩童跑动声、拉动家具声、重物落地声等噪声困扰而无法安眠,心心先后多次与楼上住户沟通,但双方并未就问题的解决达成一致。她与先生遂自费做了隔音吊顶,可吊顶只能隔绝声音,隔绝不了震动,楼上孩子跑起来还是“地动山摇”。
多次向物业、警方求助也未有助益。心心于是开始以大音量播送音乐、捅天花板等方式进行“反击”,对方则将“制噪行动”进一步升级,以示报复。
5月3日,心心在知乎上发长文讲述了自己与楼上邻居之间的这场“拉锯”,评论区很快就有了总计100多条讨论,有人建议她使用震楼器,有人则说共振音响效果更佳。由于担心“伤及无辜”,心心并不打算采取这些方式。但在她看来:“现在已经不是噪音的问题了,互相报复,不是她走就是我走,不过我也不会那么轻易搬走的。”
另外一些人则以“震楼”为谈判筹码,成功倒逼制噪方解决问题。在震楼器相关的商品评价中,不乏诸如“最近邻居终于消停了”、“效果不错”、“楼上老实了”的表述。一位名为“丘粤”的知乎用户在知乎将自己“以暴制暴”取得成功的经历以及对“震楼”的看法写成了长文,获得1.6万赞同。
2018年,他不足一岁的女儿曾数次被楼上早间6点钟的剁肉声吵醒,在多次上门沟通无果、警察与物业的介入亦无用处,反招致对方变本加厉的噪声报复。他不得已购入震楼器,与对方进行噪声“对攻”。最终对方表示愿意与他和解,承诺不再发出噪声。
不过,尽管取得了“胜利”,但丘粤在长文开头就说自己“并不是在鼓励大家使用这个东西,甚至不建议”。在他看来,震楼器不是什么神器,“只是让双方终于能够公平地坐在一起谈判的筹码”,“只有无计可施者才会使用它”,它并不解决问题,甚至会让问题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