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回龙观医院心理专家李献云谈青少年心理问题:
孩子的异常表现勿简单化处理
对青少年心理危机的干预,不光是孩子出现严重问题后怎样介入,一定要关口前移,其中就有对家长和老师的教育,包括提供心理方面的培训。 ——李献云
近年来,青少年心理问题备受外界关注。
北京回龙观医院心理专家李献云发现,青少年心理问题近年呈增长趋势,部分孩子出现强烈自杀倾向。影响因素往往是复杂的:敏感的个性、自我价值与成绩的捆绑、人际关系失和、教师的贬损、亲子的矛盾、疫情的影响……
李献云认为,对孩子的心理干预需关口前移,家长和老师应当学会识别心理问题。
谈 现状
青少年心理问题近年呈增多趋势
新京报:近年来关于青少年心理问题的探讨越来越多,很多人觉得这个问题越来越严重了,专业上怎么看?
李献云:没有整体的流调数据支持,但从我们临床上的感受来说,的确是有增多的趋势。
新京报:原因在哪里?
李献云:有些是一直存在的,有一些跟我们社会的变化、突如其来的公共卫生事件有关。
一直存在的问题,包括父母在养育中的一些不当言行,譬如不正确的教育理念和方式、打骂孩子,老师在教育教学中的否定、贬损等。
与社会变化相关的新问题,包括学业压力沉重,对成绩分数过度在意,应对问题方式不正确等。比如有些孩子一次没考好就会特别努力,有的一天就睡三四个小时,牺牲掉所有娱乐运动的时间。新冠疫情期间,很多留学的孩子只能在家上网课,昼夜颠倒,其中一些就会抑郁了,无精打采、昏昏沉沉、毫无动力,在国内的孩子也一样,在家关着,生活不规律,跟父母冲突增多,心理压力也增大。
在过去,经济社会没有发展到一定程度,即便问题存在,父母、学校、医院、社会缺乏能力去处理,人们的观念也不够成熟,不会重视这个问题。随着社会发展,大家更追求生活质量,包括孩子的心理健康,因此主动求助的人越来越多。加上现在信息传播非常迅速,只要发现一起自杀事件,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会导致模仿自杀现象的增多,同时也会造成一种类似事件在增多的感觉。
谈 成因
成因复杂多样 非单一事件催生
新京报:青少年这个群体本身有什么特点?
李献云:进入青春期,孩子体内的雌激素、雄激素开始发生变化,带来进一步的身体发育与情绪波动;从心理特征上看,孩子们进入到一个彰显个性的阶段,虽然还没有长大,但对社会和人生开始有了自己的理解,也希望表现出自己的成熟,一些孩子会出现比较极端的思想,如果没有得到恰当引导的话,会影响他们的心理健康。
新京报:接诊过类似的案例吗?
李献云:有,比如有一个孩子存在抑郁和个性问题。思想比较极端,譬如看到街上有人遛狗但不清理狗粪,他视作道德沦丧、不可原谅,想把这些人抓起来砍掉。这跟他的成长经历有关系,父母养育他时经常用比较极端的方式对待,斥责、批评、惩罚,他自己很善于思考,从小就接触很多哲学、社会学的书籍,也接触很多负面信息,形成了一些与主流不一致的价值观。他根本不相信人类,认为人和人之间就是交易关系,很悲观,也曾试图自杀,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后好转了不少。
新京报:什么样的事件会引发孩子的心理问题或者自杀冲动?
李献云:孩子的自杀是一个巨大的悲剧,所有人都想搞清楚原因,但我们需要知道的是,不管是孩子还是成人,自杀往往是多因素的,不是某一个单独事件的后果。
这其中存在生物学因素,比如遗传基因方面的不足。还会涉及心理方面的因素,比如情绪易冲动、看问题容易极端、不愿意向外界暴露弱点。这种人格方面的因素往往跟家庭长期教育有关,譬如把某一个因素看得过重,如学业,这方面出现挫折后一些孩子会否定自己、否定未来。社会因素可能是近期遭遇了一些不良事件,比如人际冲突或者学习成绩、排名不如意。往往是这三个方面的因素叠加在一起促使一个人走向了自杀之路。
比如特别重视学习成绩的孩子出现了成绩波动,有的会放大事情的严重性、放大自己的缺陷,对人生失去希望;特别在意人际关系的孩子,好朋友突然不理了,有的会痛苦一整个学期;青春期性激素增加,会出现性欲、性想象,一些孩子对自己的道德要求非常高,会谴责自己,也不和别人沟通;遭遇性侵犯与性骚扰;校园霸凌,来自同龄人的恶意伤害,或者过度玩笑,比如男生之间有的会玩闹似的出现性骚扰的行为,一些孩子会因此受创;发现自己同性恋的特质,无法自我接受等等。
新京报:当孩子出现自杀冲动,一般会有哪些表现?
李献云:出现自杀相关的表达;出现情绪变化,更加忧愁、不爱与人接触和交流;言行出现异常,有一些孩子变得更加特立独行;抑郁的相关症状,如失眠、失去兴趣等等。
新京报:听上去大多非常普通。
李献云:对,让孩子受创的事情、孩子们的异常表现,除了一些极端情况外,很多事情看起来就很平常。可是孩子的生活就是由这些平常的事情组成的,很多大人都不当回事,觉得这没有什么,都是小事,容易简单化处理,对一些个性敏感的孩子来说就容易引发问题。
谈 应对
心理干预需关口前移 落实心理健康教育
新京报:应当怎么介入?
李献云:当出现类似的情况,不必马上干预,但要能够识别这些异常,注意观察,如果孩子自己恢复了,那就没大问题,如果变化明显,就需要和孩子进行沟通,了解他们的困扰,帮他们解开心结;如果还没有作用,应当向学校里的心理老师求助;进一步应当向医院寻求专业帮助,切忌讳疾忌医。
新京报:其实做起来不太容易,一些大人自己可能都存在心理问题,也不认为这些是问题,更不会主动处理。
李献云:没错,真正做到是有难度的。门诊里经常碰到一些孩子,反映学校老师曾说过的话,譬如“这是笨蛋都会做的事情”。他们对这样的话语很反感、很受伤,但老师觉得这是寻常话,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表达对孩子可能造成的伤害。所以老师需要对自己的言行有觉察才可能改变,也需要通过学生或同事了解自己的哪些日常言行不恰当、是需要改变的,才有可能学着改变。一些学生家长在这方面的问题往往更严重。
因此对青少年心理危机的干预,不光是孩子出现严重问题后怎样介入,一定要关口前移,其中就有对家长和老师的教育,包括提供心理方面的培训,让他们能够识别孩子与自身的心理问题,了解不同年龄阶段孩子的心理特征,知道如何处理,同时也教会孩子,当面对困难时可以如何求助。
学校的心理健康教育如何落到实处,不沦为一种形式,也值得我们深思。一些学校开设了心理课程,但可上可不上,只是应付教委;一些学校开设了心理咨询室,但孩子没有信任感,觉得说什么立即会被上报给班主任、学校,也没有发挥作用。
我始终觉得,教书育人不仅是培养人才,更重要的是让孩子健康快乐,有照顾自身的能力。哪怕一个人很优秀,但生活不幸福,给社会痛苦地做贡献,这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
新京报记者 戴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