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电竞“劝退班” 父母向左,孩子向右
孩子试图通过培训走上职业电竞之路,家长花上万元只希望孩子资质不够被“劝退”,不再沉迷游戏
6月25日,暑假已经开始。成都的一间教室里,最前方的大屏幕上写着“开学第一课”,十余名少年看着PPT展示的电竞俱乐部招募海报,窃窃私语地讨论着,还有几个少年躲在角落里打着游戏。
这是成都郫都区的一家“电竞成长衔接班”,这些14-16岁的“游戏沉迷”少年,是家长们从各地特意送来的。在这里,他们每天有12个小时可以用来专门玩游戏。
新京报记者采访发现,对于培训的效果,孩子与家长的诉求完全相反:这些与大人关系几近僵局的少年,试图在这里通过培训走上职业电竞之路;而家长花费上万元,只希望自家孩子被“劝退”。培训班的创办者侯旭,在二者之间平衡着:在孩子面前不承认“劝退”之说,但又告诉家长“当职业电竞选手比中彩票都难”,从而另类劝退孩子。
电竞资深玩家向记者表示,打着“劝退”名义的电竞培训并非科学的做法,商业化让人无法理解,需谨防有人浑水摸鱼,欺骗孩子。侯旭也承认,两个月的“青训营”或许作用不会很大,“我们实际上是一种挫折教育,降低孩子的游戏体验。”
亲子僵局
6月23日下午,成都下起了小雨。下午两点,训练赛开始了。
十余个男孩围坐一起,桌上摆着气泡饮料、充电插座和酒精喷雾。男孩们或跷着二郎腿,或用脚蹬着桌下的收纳盒。他们紧盯着巴掌大的手机屏幕,双手熟练地操作。这是腾讯近年来推出的一款电子游戏。
在众多瘫坐在椅子上打游戏的男孩中间,牛文墨少有地坐得笔直。两点半,门被推开,来人呼唤牛文墨:“亲戚在楼下等你”,但他没有应答。
直到牛文墨所在战队的游戏角色血量被打掉一半,队伍输了,牛文墨才瘪着嘴,套上耳机离开。
15岁的牛文墨,成都本地人。培训班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教练告诉新京报记者,他父母花大量心血培养牛文墨,“差不多所有培训班都给报了”,用时下流行的说法就是“鸡娃”。
父母的期待压弯了腰。牛文墨上了重点高中后,每天写作业到夜里零点,然后偷偷地躲在被窝里打游戏,直到凌晨两三点。
熬夜打游戏持续一年后,牛文墨出现了耳鸣,“每天只睡三个小时是什么概念?”父母带牛文墨去看医生,医生认为孩子压力太大,建议休学。
“尽管医生建议休息,但是文墨的父母觉得,只要孩子戒了游戏就好。”这位教练说,牛文墨的父母看到有关“劝退班”的一些报道,就把孩子送了过来。
将牛文墨送至培训班时,他的父母提出了“不要落下学习”、“晚自习能不能看书”等要求。
当天下午5点,牛文墨又迎来了一位新“同学”。15岁的韩小信,被父亲从3500公里之外的新疆送来。父子二人当天早上六点从家出发,经乌鲁木齐转机,傍晚才飞抵成都。
在办公室坐定后,15岁的韩小信背着书包,一言不发,父亲眼里都是血丝,显出旅途的劳累。前一天,韩小信刚刚答完最后一门中考试卷,作为参加中考的交换,父亲答应送他来“培训电竞”。
生活教练带韩小信去参观教室,他的父亲倒起了“苦水”。去年底开始,儿子与家人的关系陷入僵局。起因是成绩下滑。去年九月,韩小信升入初三,重点初中课业日趋紧张,他却难以舍弃游戏,挤占了学习和休息时间。
“每天凌晨三点才睡觉,白天上课没精力听,对辅导班也没兴趣。”韩父说,学校老师对韩小信“敲打”,同学间也传出“韩小信成了学渣”的流言。不料,这些外部压力却起了反作用。
父亲是退伍军人,韩小信由母亲一手带大。在韩父印象中,儿子聪慧乖巧,小学至初中都在当地重点学校读书,“数学考班里第一名”,至于为何迷恋上了游戏,韩父并不知道原因。为了“拯救”韩小信的成绩,他的母亲紧盯着他写作业,“凌晨两三点还在训他”。
韩小信的母亲忍无可忍,删掉了孩子的游戏账号,多年积攒的矛盾爆发了。
“当时他要跳楼,我吓坏了。”韩父回忆,删号那天,“孩子哭着说,那个号打了很多年了,值几万块”。那之后,韩小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过年时家里买的肉,到了四月份都没吃完。”说着话,韩父似乎要哭了出来。
韩小信参观完教室,面无表情地坐在父亲旁边。韩父还沉浸在失望的情绪中,当着孩子的面,开始向教练砍价。他提起孩子需要提前回新疆,参加初高中衔接班,希望少交些学费。转过头发现孩子就在身边,他又向孩子解释:“如果确实有天赋,我们家长会尽量满足的,实现你的愿望,对不对?”
韩小信沉默地看着大人们讨价还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一旦聊起喜欢的游戏“英雄”,一直沉默的少年才活泼了起来。从小学三年级开始,韩小信已经在这款游戏上玩了12000个小时。为了遵守与父亲的承诺,他暂别游戏,复习中考,短短一个月,游戏积分就掉了下来。
侯旭拿出了合同,“我们是12分制,分数扣完了你就回家,钱也不退。”合同上的表格显示,扣分项目包括迟到早退、无故缺席体育课、旷课,辱骂他人、顶撞老师、打架喝酒、查寝未在等,按照严重程度,扣除分数在1到12分不等。
侯旭承诺,课程结束时如果还未扣分的孩子,就可以去参观职业俱乐部。韩小信在“乙方”处签了名字。
开学第一课
38岁的侯旭,是这家培训班的创始人、老板。2017年,他创办了一家电竞职业培训中心。2021年春天,他举办了面向青少年的训练营,参与其中的学员八成被“劝退”,许多家长慕名而来。现在是暑期班,他在对外打广告时,把名字低调地改成了“成长衔接营”。
不同于3到5月的春季班,6月份的暑期班与暑假重合,来的学员都未辍学。侯旭告诉新京报记者,暑期班的学员里有不少“学霸”。“班里有三个孩子刚刚中考完,考了650多分,能上重点中学,游戏打得也好,来这里就是体验下职业选手的氛围。”侯旭说。
6月25日,暑期班开学第五天,这天早上的训练赛暂停。早上9点,候旭出现在教室里,大屏幕上开始播放PPT,写着“开学第一课”。
正值各类电子竞技全国大赛举办,侯旭展示了多家职业俱乐部的招募海报,要求是上赛季积分最低在2500-2600分,或本赛季巅峰赛前50名,年龄是16-18岁。
十几个孩子围坐在屏幕前,认真看着海报,但他们的积分都没有超过2000分。
这时的青训营,就像一间普通的课堂。孩子们有的窃窃私语,有人躲在角落里打游戏,对讲课内容充耳不闻。侯旭问起,“大家有什么问题吗?”本有些喧闹的课堂安静了,侯旭点名偷偷打游戏的男生,男生摇摇头。
有旁听者问孩子们:“有人觉得自己不会被劝退吗?”
“有些人说我们这是劝退机构。”侯旭赶紧“澄清”:“何谓劝退,是你能行,我劝你不行。实际上我们从未这样做过,遇到能行的,我们都是劝父母给孩子一个机会。”
牛文墨把手高高地举了起来,周围一片嘘声。小伙伴们七嘴八舌,有人爆料他“你先做到自律再说好吧?你昨天晚上几点睡的?”这话引来了生活教练的目光,牛文墨的脸红了一块:“昨天版本更新,练了新英雄”。
“自信源于你自己的实力,但你这是盲目的自信。”有人揶揄,他没有动摇。牛文墨的分数在1700-1900分之间,坐在他旁边的男孩说,1900分和2600分,是非常大的水平差距。
午饭后,男孩子们又扎堆在一起嬉笑着打游戏。全班唯一的女孩沉默地坐在角落,刷着手机里的视频。她刚来两天,还不太熟悉。她小声地告诉记者,感觉自己不会被“劝退”,她所理解的劝退,不是当不了职业选手,而是从营地提前离开。她说自己会遵守校规,游戏操作也不差,父母告诉她,每一届只有少数几个人会被劝退,她自信能留下。
女孩提起自己喜欢看游戏直播,一个北方男孩坐在旁边,炫耀起了自己直播的经历。他俩都刚刚15岁,平台规定未成年人不能直播,男孩帮朋友的直播“代打”,连续三个小时没说一句话。“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看。”
不同的“劝退”
教练老李只有21岁,瘦瘦小小,和孩子们坐在一起时看不出年龄差距。他曾经是专业俱乐部教练,如今负责阻止孩子们在打游戏的时候骂人。
老李是“过来人”。出身农村的他,16岁辍学外出打工。在饭店洗过盘子,炒过龙虾,给人养猪时被赶猪台压倒,断过几根肋骨。2020年疫情,赋闲在家期间,老李参加全国电子竞技大赛崭露头角,之后做了电竞教练,2020年底,他到了这家机构担任教员。
老李认同大多数家长的观点,打工太辛苦,电竞职业选手吃青春饭,读书是一条更宽路。他的“劝退”方法,就是把自己的经历说出来,让学员们自己权衡利弊。“即使是真有天赋的,也要让他知道,成为职业选手和好好读书,哪条路更轻松一点。”
这些与家长闹僵的孩子,到了培训班后,很快就能和老李在内的教练打成一片。老李在社交媒体上叫“李奶奶”,学生们认为他讲课风格很唠叨,但是充满关爱。
“娃儿回来了就愿意学习了,他说想吃火锅,我们全家包括婆婆爷爷一起陪他吃了火锅,他很开心。我们现在给他报了辅导班冲刺中考。”5月春季班结束后,一位家长给老李发来了信息。
春季班学员小李和小赵,也都想成为职业选手。但春季班结束后,小李回归了高中,小赵去了工厂打工。
“因为看比赛的时候,感觉职业选手水平也就那样,我上我也行,就感觉我之前是被学习耽误的。”小李说,中考之后,他无法适应高中的生活,产生了打职业电竞的想法,他父母不同意,还找了心理咨询师,最后还是同意让他休学一年。
小李在家里打了半年游戏,“分卡住了,上不去”,父母就把他送到了成都,两个月后,他认清了职业选手是条“更苦的路”后,被顺利“劝退”。
小赵是留守儿童,从小父母不在身边,他在培训班度过了17岁的生日。在培训班,他曾在教练面前放下豪言壮语,“规定时间内上不了王者就回家”,后来他失败了,回家反省了三天,又回去了。“从那之后我就学会了不要逞强。”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被轻松“劝退”。16岁的王梦清一直在坚持,他是春季班公认最有天赋的学员,积分高达2400。为了践行“如果有天赋,就送去打职业”的承诺,侯旭托人为他安排了三家俱乐部的线上试训,但最终都没有通过。俱乐部回复的落选原因是“心态的问题,抗压能力差和脾气暴躁”。
实际上,被送往成都青训营之前,王梦清就自己报名俱乐部试训过,但因“英雄池浅”失败了。
3月春季班开学时,王梦清的母亲曾面对媒体镜头,表达了自己对孩子执意要打电竞的想法,“孩子刚开始跟我们说的时候,我们也是确实不能接受,后来慢慢地觉得,自己也都曾经在这个年龄过来过,也有过梦想,试一次就试一次吧。”但据侯旭说,现在这位家长仍时常给他打电话,请他想对策,劝孩子回去读书。
“家长表面上都会对孩子说,如果有天赋就尊重孩子的选择,实际上99%都想让孩子回家读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教练说,“家长在新闻报道中,看到电竞选手万里挑一,想的是自己孩子肯定选不上,才把孩子送来。”
这位教练说,有的家长将孩子送来后,私下提出的“额外要求”已经表明了态度,“家长会私下嘱咐,即使孩子有天赋,也不要打职业,甚至还有家长提出要求,让我们联系俱乐部,不让孩子试训通过。”
侯旭说,最初他认为“劝退”模式能够成立,是因为对职业选手“万里挑一”的筛选要求,因此只要让孩子发现自己不够打职业的资质,他们就会放弃,回归普通的求学路。
另类的商机
“劝退营”和“戒网瘾体验营”的说法最早出现在2018年,源自一家专业俱乐部举办的“英雄联盟”项目体验营。据其官方介绍,俱乐部举办该活动原本目的是让公众意识到“电竞不等于游戏”的概念,但每次举办却成为社交平台戏称的“戒网瘾体验营”。
辛巴达是广东的一名大四学生,2019年,他与其他19人共同入选了这个“劝退”体验营,沉浸式体验时间共8天左右。他回忆,主办方先带他们穿着队服拍照,制作职业选手风格的帅气海报,然后他们就与职业选手同吃住,每天训练12个小时以上,并体验残酷的淘汰方式。全程免费。
“我们打训练赛,整整一天都在输,没赢过一把。”辛巴达说,他们这些参加体验营的普通人每天都压力很大,“有两三个是真的哭了的”。最后一天,普通人队与职业选手队进行了正式的比赛,结果是“零比三”,普通人被“碾轧”。
辛巴达认为,所谓“劝退”,只是网友为了自嘲创造出来的,参加完训练营后,他虽然暂时受了打击,但很快就平复了下来。“所谓劝退九成网友,也当不得真。”
作为资深玩家,辛巴达无法理解商业化的“劝退营”。他提醒,这其中或许会有不懂教育的人浑水摸鱼,欺骗孩子。“电竞教育你做得好,是技能培训,为这个行业输送人才,你做得不好,就是劝退。”他说,在玩家的话语体系中,“劝退营”还用来讽刺那些教育质量不好的培训班。
“市场有的这个班不是很正规,他的所作所为无非就是把孩子放到那个地方,带着他不停地玩游戏,玩到他吐,吐了之后就结束了,以为好像劝退了,但这是不科学的,玩是人的本能,要顺从人性进行教育。”某大型电竞赛事转播平台联合创始人周凌翔说。
周凌翔认为,好的青少年的电竞体验营,可以把让青少年正确地认识电竞行业作为出发点。
“为了吸引人眼球,网上总是宣扬主播年入千万、某某赛事赚钱很多、职业选手多么的好,很多小孩子看到之后,单纯地觉得玩游戏就能挣钱,这不是梦想中的事情吗?其实是被误导了。”周凌翔说。
他曾受朋友之托,接触过这样“被误导”的孩子。“来我这里后,我首先告诉这个孩子,我是专家,我的意见是权威的,然后分析他的选择,告诉他这个行业不欢迎现在没有能力的人,如果想从事这个行业,就是要去好好读书。”他与孩子聊了两个小时,孩子向他倾诉了对自己父亲的想法,后来他听朋友说,这是一年多来,孩子第一次敞开心扉。
从“劝退”到解决亲子矛盾,侯旭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商机。他提起,之所以改名叫“成长衔接班”,是有一次与家长聊天时,家长提起孩子需要提前离营,参加初高中衔接班,“我当时灵机一动,青训营也是一种衔接班,是成长衔接班,因为我们解决的问题其实是青少年内驱力的问题,帮助他们重获动力。”
工商信息显示,侯旭的训练营所依托的某某电竞教育咨询有限公司,成立于2021年2月25日,恰好是在春季开班前不久,侯旭担任法定代表人。公司在郫都区市场监督管理局登记,经营范围包括教育咨询服务(不含涉许可审批的教育培训活动)、面向家长实施的家庭教育咨询服务等等。
对于此类电竞培训班,记者了解到,其属于素质类教育培训。成都市市场监管局一工作人员表示,这类培训班如果不颁发职业证书,不进行文化类教育培训,办理教育资讯类公司营业执照即可。
侯旭向新京报记者承认,孩子游戏成瘾原因复杂,两个月的“青训营”或许作用不会很大。“孩子沉迷游戏的问题,至少是五方的问题,家长、孩子、学校、社会、游戏开发商,我认为其中家长问题或者说责任最大。我们实际上是种挫折教育,降低孩子的游戏体验,但另一方面,需要家长给孩子更多现实的关爱。”
“这是个天平原理。”侯旭说,现实的学习生活,和虚拟的游戏世界分别在天平两端,“他在虚拟世界很容易得到快乐,但现实全是各种压力,天平就失衡了。”
(牛文墨、老李、韩小信、王梦清、小李、小赵、辛巴达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苑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