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助力“码农”成为当代“数字工匠”
2021年5月,山东科技大学举办青岛市“工业互联网”领域专项招聘会。韩洪烁摄/光明图片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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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伴随着互联网产业的快速发展,以系统设计、软件开发、算法编写和技术维护等工作为主要内容的IT职业类型——互联网工程师应运而生。作为青年中知识层次较高的群体,他们已成为信息技术进步的重要力量。未来,如何进一步激发该群体的创造力,让其尽快成为建设创新型国家的“数字工匠”,不仅事关党和国家青年工作的大局,而且对于科技强国战略和人才兴国战略的实施具有重要意义。鉴此,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教授廉思课题组通过问卷调查、深度访谈、实地走访等方式,对深圳市20至35周岁之间、从事互联网及人工智能领域工作的研发工程师群体展开了深入调研,系统梳理了他们的生存状态、工作形态和思想动态,并就如何做好相关工作、促进这一群体更好发展提出了对策建议。
近年来,“工资高”“节奏快”“平时加班成常态、考核只认KPI(绩效)”成为了互联网从业者身上的标签。这群偏爱格子衫、黑框眼镜并自嘲为“码农”的互联网工程师,有着怎样的群体特征?在较高收入的光环背后,又面临着怎样的职业压力和心理困境?这个行业只能吃“青春饭”吗?本期光明调查,让我们一起走进“码农”的世界。
群体画像:高收入、高压力、未婚独居偏爱“宅”
以“90后”为主体,受教育程度较高。此次调查所覆盖的互联网工程师,平均年龄23岁,以“90后”为主体(76.85%),“80后”(1985年-1990年出生)占22.55%,“00后”占0.6%。在受教育程度上,主要以本科学历为主,占69.5%,硕博占12.28%,大专占17.43%,高中/中专/职高学历占0.79%。整体呈现出年龄越小,学历越高的趋势。总体而言,是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高知群体。
收入中等偏上,自我矮化明显。从收入水平看,大部分受访互联网青年工程师年工资收入(税后)集中于10万-30万之间,77.82%的受访者税后月收入过万,略高于深圳市在岗职工平均工资水平(深圳市2019年城镇非私营单位在岗职工月平均工资为税前10646元)。但在主观感受上,仅有4.75%的受访者认为收入高于平均水平,收入实际获得和主观感知存在一定差距。
“我们的收入是高一点,但带来的尊严感、幸福感并不强。”在调研中,很多受访者表示。可见,不少互联网青年工程师存在自我矮化现象,对当前生活状况并不满意。
未婚独居生活,压力感知较强。调查显示,受访者大部分处于未婚状态(71.09%),暂无子女的比例达81.2%。从居住状态来看,已拥有住房的受访者占9.31%,其余均处于租房状态,由于大部分受访者入职时间并不长,加之深圳房价高企,其收入虽高但仍不足以支撑他们交齐首付款,因此租房是其最优选择。当然,高收入也使得独租成为他们的首选。
从生活感知来看,受访者认为生活“压力大”(包括非常大和比较大)的达到72.27%。从压力源看,主要来自于房贷和租房的住房压力以及职场晋升、行业竞争、技术迭代的职业压力两个维度。从客观情况来看,大多数互联网青年工程师独居无子女,并没有太多的生活负担,对比其收入状况,他们的生活质量在整个社会中处于较高水平。但有悖于一般认知的是,高收入并未转化为他们对生活的实际满意度。高学历和高收入,带给他们的并不是生活的惬意和当下的享受,而是对美好生活的更多追求和当下发展的更大压力。
社会交往不深,逆组织化生存。调查显示,受访者的休闲方式主要以个体性活动为主,如刷手机/上网、读书学习、看电视或电影、睡觉、运动健身等,大多在室内、线上展开,户外、线下的社交活动较少。偏个体性的活动使得互联网青年工程师的社交半径变小,他们在业余时间与社会其他群体的互动不多,深度参与社会实践的机会很少。调查显示,有一半以上(65.74%)受访者未参加任何组织或者团体,在参与组织或团体的被访者中,参加较多的为同学会(13.47%)、兴趣类组织(12.48%)及网络虚拟组织(7.33%),这些组织多为社交娱乐类型,难以发挥社会参与和利益表达的功能。由于该群体的工作强度较大,下班时间不固定,因此他们更倾向于在业余生活中保有独立自主的个人空间,以恢复和学习充电为主,不愿过多参与组织化和集体性的活动。
职业之困:常加班、频跳槽、自加压,跳出“迭代危机”诉求强烈
“我们这边最近有三个工程师办理了离职,要去医院做手术,主要原因一个是竞争压力太大,工作焦虑;另一个是加班时间太长、身体过劳;第三个是饮食不规律,基本都是吃外卖,而且晚上喜欢吃宵夜。‘码农’肝、胆、胃三个地方出问题的最多。”调研中,一位互联网公司人力资源经理的话道出了不少互联网青年工程师的职业之困。
强人生愿景和弱职业规划并存。互联网青年工程师这一群体选择进入IT行业,不仅是经济动机使然,也包含着个人兴趣和价值实现的考量。调查中,谈及从事该工作的原因,受访者选择最多的是“对工作内容有兴趣”。他们认为这一职业带来的是“不断学习的态度与能力”(43.17%)、“研发技能”(23.17%)和“行业经验和知识”(21.19%)。
从现在和未来的对比看,互联网青年工程师对职业的态度呈现出明显的高预期。他们虽然对当前职业状况满意度不高,但对未来能改善现状却充满信心。然而,相较于对职业前景的信心,大多数人对如何实现职业目标却比较迷惘,对自己的职业路径也没有清晰的规划。
“我们这个职业,如果35岁还没有到一定的高度和位置,那就要等着被‘后浪’赶下来,但是没有人告诉我们怎样才能提升自我。”有受访者认为对于互联网企业而言,项目制导向的业绩评价标准更为看重成本和效益,而对参与项目所必需的技术缺乏相关评定,互联网工程师所掌握的职业技能很难得到专业认定,自身职业发展路径与企业需求方向存在一定差异。
调查显示,仅有34.26%的受访者对目前的工作稳定性感到满意,而有60.59%认同“互联网行业是吃‘青春饭’的行业”,有77.11%认同“互联网工程师更容易被技术所迭代”,有66.34%认同“互联网工程师更容易遭遇中年危机”,有84.16%认同“面对社会激烈的竞争,只有不断努力才能避免被淘汰”。
高市场竞争与低职业认同并存。互联网技术具有可迁移、可复制、可超越的特点,这些属性使得拥有技术的人亦呈现出有别于传统行业的特点:竞争激烈、淘汰率高、流动性强。为了更好地管理员工同时降低企业风险,现代管理制度将互联网工程师的独创性工作予以降维,进行分解、量化,并将之与责任和绩效绑定,进而塑造出“公司缺了谁都可以”“不加班工作就会被降级,甚至解聘”的价值观。
在这种观念影响下,核心算法被企业“肢解”为“模块”的层次。任何一个个体,无论其学历有多高、技术有多强,个人并不具备掌握全部核心技术的能力,而只有形成团队,才能发挥出集群效应。因此,失去某个人,哪怕是很关键岗位的人,互联网公司的损失都不大。课题组在调研中发现,很多互联网大厂在核心算法岗位都设置有AB岗,随时准备进行替换,“码农”在劳动力市场上是处于相对弱势的一方。
因此,对于加班,这一群体虽不认可,但也无可奈何。84.16%的受访者表示不支持加班文化。这说明,他们对于加班是否必须、是否合理是有自己认知判断的。高度白热化的竞争导致互联网工程师的地位进一步下降,加班成为一种内心里反感、行为上妥协的怪现状。长期以来,很多互联网公司认为“996”已经是行业内的共识,一旦有人敢于“违抗”这一潜规则,要求不加班,就会因为“出列”而被“边缘化”,久而久之,这种“异常”逐渐变为“正常”,正当诉求反而会被视为“异类”。
众所周知,互联网公司的“护城河”是核心技术的研发能力,决定一个企业最终成败的关键就在于产品的迭代速度和打新频率。互联网公司必须不断缩短从雏形模型转化为具备商业价值的产品的时间距离,才能在市场中生存下来,这种短、平、快的生产模式使这个群体沦为真正流水线意义上的工人。调查显示,63.57%的受访者认为“互联网工程师更像是互联网时代的流水线工人”,他们对自己职业的价值认同感低,成就感不强。访谈中,一位受访者表示:“希望输出能看得到的实实在在的东西……而我们做技术的,有时候很难看到显现的成果。”
该群体对自身职业价值的低认同,在具体场景中往往表现为对就职单位没有归属感,“在哪都是打工人,干啥都是编程,给谁都是干,有什么区别呢?”因此,频繁的职业流动在互联网工程师中极为常见。调查显示,受访者平均换过2.85次工作,只有25.54%的受访者从未换过工作。在换过工作的74.46%中,17.62%换过一次,22.57%换过两次,22.18%换过三次,12.08%换过四次及以上。很多互联网工程师陷入了职业“内卷”状态,他们换工作并不意味着能够得到更高的平台和更多的工资,而只是觉得“应该换工作了”或者“原来工作干着没意思”。
快技术迭代与亚身体健康并存。“互联网是一个快速发展的产业,十多年前还没有我们这个职业,现在流行的架构技术也都是近四五年才发展起来的。所以,工程师需要持续关注行业发展,如果常年‘放羊’,猛地一看,这么多新技术看不过来,那么你就要掉队了。”不少受访者表示,不断迭代的技术、竞争对手的追赶、严苛残酷的KPI考核……诸多因素的叠加使得“速度”成为互联网公司的生存法则,在知识基础和技术水平之上,更重要的是持续进阶的学习能力。
调查显示,仅有36.44%的受访者对自己目前的技术掌握情况感到满意。因互联网工程师是一个专业性强、技术壁垒高的职业,他们在工作中遇到的问题很少能从社会上得到支持。因此,面对信息技术的快速更新,他们只能靠自我修炼和不断“试错”来紧跟行业发展。
技术的不断加速使互联网工程师在业余生活中也要保持学习状态。上班期间饱和的工作量让他们没有时间进行充电,只能利用业余时间来补充新知识。调查显示,该群体普遍缺乏休闲娱乐时间,个人休息不断被工作挤压,身体和精神承受双重压力,主要表现为作息不规律、体育锻炼少、常吃外卖快餐等生活方式,很多程序员年纪轻轻,身体已经“报警”,处于亚健康状态,颈椎病、腰肌劳损、体重超标、失眠多梦以及脱发等是他们交流中经常提及的疾病。在访谈中,有受访者表示:“自己的身体已经达到极限,但是不能停,好像一个陀螺,必须不断地抽打自己,让自己转起来。”
在此次调研中课题组发现,“加班”已经成为互联网青年工程师群体的普遍劳动状态,表面上的工作时间弹性化和工作内容自主性已经被互联网产业打造的硬规范和高标准所“控制”,他们已经离知识劳动的“创造”属性越来越远,而与工厂机器的“应答”特征越来越近,并在这种高强度的工作中严重透支了自己的身体健康。
未来之策:强化联系、完善评价、打造多方位心理健康和职业规划服务体系
青年时期不仅是一个人生命力最旺盛的阶段,也是创造力的巅峰期。互联网工程师作为当前中国科技人才的典型代表,如何激发他们的创造力,调动他们的积极性,是未来必须重视的课题。
强化联系服务,增进其对党和国家路线方针政策的知晓与认同。有关部门和共青团应做好青年人才服务工作,充分了解该群体的特点,既要满足他们干事创业的共性需求,也要满足他们处于青年阶段面临的个性需求。要充分利用现有人才联系平台,运用新媒体手段,密切与他们的沟通联系。可探索在互联网园区建设青年人才服务中心,针对他们的特点,设计兴趣交流、创意分享、婚恋交友、志愿服务等活动,帮助他们拓展社交圈和朋友圈。对于这一群体的生存压力、职业倦怠、思想状况、婚恋交友等给予更多支持和帮助,尤其对身体健康问题予以重点关心爱护。对于近期国家整顿互联网行业的若干举措,要邀请专业人士为其释疑解惑,合理引导他们的发展预期,帮助他们客观看待国家政策出台的背景、考量和重大意义。同时,帮助他们了解并用好国家政策和所在地政策,积极融入城市,进一步完善人才所能享受的公共服务及社会保障体系。
完善政策机制,探索建立互联网行业人才评价体系。鉴于互联网行业对我国未来经济发展具有的全局性影响,应尽快明确相应的专业技术评价和人才管理路径。互联网行业的多元性和多变性特征要求建立一支综合性复合型的青年工程师队伍,应尽快健全适应互联网产业发展的人才评价分类体系及其动态调整机制,最大限度地吸纳青年工程师进入人才评价体系。由于互联网行业日新月异,建议借鉴国际通行做法,充分发挥诸如行业协会、学会组织等社团组织的作用,兼顾互联网企业在实践探索过程中的经验,建立健全“政府统筹、协会主导、企业协同、人才参与”的人才评价专业体系及其动态调整机制,以国家战略主攻方向为重点,整合资源、科学预测、及时发现新的交叉学科专业,结合互联网产业发展实际,定期调整相应的专业体系并制定评审标准。此外,鼓励各省市兼顾地区互联网行业发展实际,制定出台推进互联网工程师职称评定的属地化政策体系,因地制宜、分类推进,有序规范互联网科技人才评定机制,优化有利于人才集聚的制度环境。
缓解职业压力,打造多方位立体化的员工权益保障及心理健康服务体系。劳动者依法享有相应的劳动报酬和休息休假权益,遵守国家工时制度是用人单位的法定义务。2021年8月,最高人民法院与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联合发布了超时加班典型案例,明确“996工作制”违法。目前,一些互联网企业已经开始改变“加班文化”,并取消“大小周”设置,互联网行业的员工权益保障正朝向积极健康的方向发展。要通过政策调控,不断推动互联网公司加强KPI人性设计,积极听取员工意见,优化迭代算法技术,推动行业高质量稳健发展。要让互联网公司真正认识到,企业虽然比拼的是技术,但技术的背后是人,技术目的是更好地为人服务。员工利益和企业利益,不是排斥割裂的,而是相互促进、彼此成就的。同时,互联网企业可与专业心理机构合作,有针对性地设计适宜其工作形态的心理健康评估系统,并利用便携式电子设备作为媒介,为该群体提供心理健康测评、监控、心理放松训练等服务,提高他们的心理免疫力,缓解心理健康问题。有关部门和企业还可分层次、分主题定期举办讲座、运动减压、团体辅导等各种活动,帮助他们调适心态,保持积极乐观的情绪。
助力职业规划,为互联网青年工程师创造更大发展空间。企业应重视互联网青年工程师的个人发展需求,积极帮助其开展职业生涯规划来降低职业发展压力,根据他们的人格特征、职业愿望、职业价值观等方面信息制定人生规划,协调好个人职业生涯目标与企业总体目标之间的关系,增强他们的职业认同感。企业还应努力提高在人力资本方面的投入力度,建立健全其技能提升方案,帮助他们进行技术再培训,提升他们的专业技能,增强他们的职业能力,以更好地帮助他们应对技术迭代,为其长期发展创造空间。同时,各级青联、青科协、青年社会组织也可发挥积极作用,通过放松训练、情绪治疗、人际关系和社会技能培训、时间管理课程等对该群体职业发展中的高原期、瓶颈期提供辅导支持,帮助他们以理性平和的心态应对职业发展中的困难,提高互联网青年工程师对工作压力源的应对能力,使他们正确认识工作倦怠问题,让他们感受到社会对自己的关怀,提升他们的工作成就感和生活幸福感。
(作者: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教授廉思课题组 课题组成员:廉思、王艺璇、周宇香、韩笑晨、曾姝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