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头瓜头鲸被困在了滩涂上。
7月6日,浙江台州,正夏的阳光炙热。头门港海域北洋坝,瓜头鲸黑色的尾巴和背鳍在淤泥中晃动,溅得旁边的渔民身上都是泥水,鲸背部的排气孔上不断发出“噗噗”的声音。
数百人涌入这处泥潭中。已有三头鲸死亡,救援争分夺秒。
这是人类救援数倍于己的海洋哺乳动物。人们合力将鲸一头头推入附近的水坑中,再徒手刨坑,试图将水坑挖得再深一些;他们搬来竹竿和塑料薄膜,为鲸支起“遮阳伞”;有人把鲸的身体摆正,确保排气孔露出来,让它们能正常呼吸。
大型机器驶入海边,6日下午,这些鲸被吊起装车,运输到附近的海水养殖场和海洋世界暂养。
它们仍将回归大海。
6日、7日夜间,已有六头瓜头鲸被运到水深大于15米的外海放生。不幸的是,有两头鲸在放归途中死亡,专家猜测或系应激反应导致;到了8日,最后一头暂养的鲸状态不容乐观,救护组仍在全力抢救中。
驯养师孙翊菡曾陪伴照顾两头瓜头鲸20多个小时。放归入海时,她看到两头鲸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转过身来似乎望着人群,在海面停留了一会儿,最终没入无尽大海。“它们可能也舍不得我们,但毕竟大海才是它们的家,它们终将回归自然,回到同伴身边。”
“它们是海的儿子”
当天左小东最早发现了滩涂上的异样。
7月6日,他和同事结伴来北洋坝钓鱼,正走在头门港大坝上,远远看过去,海面上似乎有“东西”漂浮着,像是树桩,但又隐约在动。那会儿还不到早上8点,海水未退,不断向滩涂上拍打着浪花。
有渔民正在滩涂上弯腰捡拾贝壳。他们似乎也注意到异样情况,起身直直盯着海面。
海水很快退了下去。
滩涂的淤泥地上出现几条“大鱼”。它们有两米多长,背部呈黑灰色,七倒八歪地“躺”着,背鳍侧歪着,尾巴翻来翻去地挣扎,背部的排气孔上还发出“噗噗”的声音。
“应该是鲸!它们搁浅了。”左小东和同伴们惊呼。他们数了下,搁浅的鲸在十头左右,急忙报警。
正夏的清晨,太阳高照,气温已接近30℃。
鲸身上的水分很快就被晒干。凭着直觉,左小东和渔民们用自己带来的桶盛水浇在它们身上。他们试图将鲸拉到低洼有水的地方,“感觉鲸得有四五百斤重,我们十几个人推一条,都有点吃力。”
几个渔民拿着锄头,给鲸挖出更深一点的坑,当坑里出现水后,锄头不灵活了,大家就只能用手刨。左小东把手机扔到一边,光着脚走进淤泥,也帮着一起挖坑,两只脚被藏在泥里的贝壳划满口子。
上盘派出所民警很快赶到了现场。不久前,他们刚刚接到多个报警电话,都提及有几条和海豚、鲸一样的“大鱼”,在头门港海域北洋坝的滩涂上搁浅了。
“当时还以为只搁浅了两三头鲸。”上盘派出所民警沈龙龙说,发现数量有十多头后,所里几乎所有的民警都出动了。30余名民警带着救援绳、救生圈、耙子、毛巾等,驱车来到现场,救援中,沈龙龙发现已有两头鲸死亡,随后又有一头鲸很快死亡。
“当时老百姓已经开始挖坑了,我们也想挖一条沟,把其他鲸挪到比较低洼、水多的地方。”他们带来的工具也不太好用,民警也跟着用手挖。事后才发现,他们的手指甲盖里全是泥,根本洗不干净。
上盘镇党委副书记吴欣俊也接到了镇里分管农业的同事电话,“他当时说有海豚搁浅,我赶紧过去了。”到了现场,他很疑惑,“这颜色和电视上不一样,海豚没这么黑吧。”
搁浅的到底是什么,专家们也争论很久。
在场的专家曾提出,它是领航鲸。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副研究员郝玉江给出否定答案,领航鲸的头部凸出圆润,而这些鲸的头部像一个长头形的瓜。“它们的吻边缘有一头白边,牙齿比较尖细,再看背鳍形态,也是类似瓜头鲸的特征。”
当这些鲸的吻和底部全露出来后,专家们最终给出定论,这是瓜头鲸,是一种群居性极强的鲸类,属于大洋性的深海域物种。
但对于上盘镇的渔民来说,无论是鲸还是海豚,它们只有一个名字:海子。
“海子”是什么?吴欣俊后来才听明白,“他们说这些海豚、鲸是好的,有灵性,它们是海的儿子,一定要把它们救起来。”
“陆地”暂养
上午10点,海边阳光越发炙热,气温已接近35℃,滩涂坑洼里的水不流动,越发变烫。
瓜头鲸救援仍在继续。虽然搁浅地距离最近的村子也有两三公里远,但是消息传得很快,滩涂上涌进了更多村民。台州市、临海市两级公安、港航渔业、消防救援等部门也陆续赶往现场。
几百人聚集在这片滩涂上。
挖坑之外,有人搬来竹竿和塑料薄膜,为鲸支起“遮阳伞”,用湿毛巾、湿棉被给鲸降温,并用冰块降低坑里水的温度;另有人扶正鲸身体,继续不断浇水。
这些救援方法基本是对的。
“因为鲸豚类动物生活在水中,暴露在空气里容易干裂。另外,在太阳的暴晒下,鲸豚类的体温容易升高导致死亡。”郝玉江解释道,而把鲸豚的身体摆正,确保排气孔露出来,能让鲸保持正常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吴欣俊很焦虑,总不能一直靠大家用手挖坑、浇水。
好在挖掘机到了。机器在滩涂地上挖出了三个大坑,把几头鲸放在里面。台州海洋世界的兽医和驯养员也赶到了现场,除了继续之前的措施外,他们还给鲸进行了输液。
鲸暂时这样安顿下来了,那之后怎么办?
开始有村民建议,从滩涂挖一条沟直接通到海里面。吴欣俊觉得不行,第一没有工具,第二距离太远,海水正在退潮,距离会越来越远,第三海水太浅,把鲸放进去它又会跳上来。
人们最终决定,把鲸运往“陆地”暂养。
吴欣俊调了镇里的大吊机。为了防止鲸的胸鳍骨折,抬着鲸的专业担架旁有两个洞。吊运过程中,救援人员给鲸身上涂凡士林,起到保湿的作用。鲸身上有一些小划口,救援人员也给它们涂了药膏。
台州海洋世界容量有限,鲸的身上又有多处剐蹭需要治疗,运到椒江海洋馆路程远,车程至少需要四五十分钟。“时间太久,我们甚至还想过用洒水车,一边运一边洒水,但是也不行,因为在运的过程中鲸可能会动,万一碰到旁边比较烫的铁板,我们就怕它死了。”
他们最终选择搁浅地附近的白沙湾公园。
救援人员在运沙车里放了皮划艇,又把棉被浸湿以后盖在上面,接着把第一条鲸放在专用担架中,用吊车把它吊到运沙车里。6日下午1点前,两头鲸都这样被运到了白沙湾。
但后续并不顺利。
白沙湾公园,这两头鲸出现了冲摊行为。“鲸自主向岸上冲,极易发生搁浅现象,并可能带来更严重的损伤,且由于力量悬殊,救援人员对此难以控制。”临海市海洋与渔业执法大队大队长朱雨朋说。
朱雨朋与杭州长乔极地海洋公园等地的专家沟通。他得到的建议是:可以寻找一个水深1.2-1.5米、至少8米直径的海水养殖场来暂养瓜头鲸。
他们选定了浙江宏野海产品有限公司,这家公司可直接通行大型车辆,也有利于将冰块等救援物资搬过去。于是两头伤势有点严重的鲸被送到台州海洋世界,五头被送到浙江宏野海产品公司。
6日晚上7点多,“热闹”一天的滩涂,恢复了平静。
两头鲸常黏在一起
暂养七头刚救出的瓜头鲸,也并非易事。
在台州海洋世界,他们使用饲养海豚的水,将pH值和盐度进行精确调试,让瓜头鲸更适应这个环境。暂养期间,驯养师孙翊菡持续20多个小时对两头瓜头鲸进行照顾和救助。
孙翊菡记得, 两头鲸刚送来时,它们的体表有许多擦伤,自由行动状态也不稳定。
“我们给两头鲸做了采血化验。能看出来它们的身体体能比较虚弱,需要工作人员扶住身体才能防止下沉。”孙翊菡说,好在报告显示,它们整体状态良好,只是有些炎症,并且出现发烧状况。
鲸发烧和人体发烧不一样,鲸发烧会比较严重,会影响食欲和各个器官。
“它们是深海中的哺乳动物,很怕温度高,昨天室外有30多摄氏度,对它们影响很大。它们身上的水分蒸发了很多,导致一些器官出现衰竭。”台州海洋世界经理陈俊说道。
孙翊菡所在救护团队一直在轮班救护,五六个工作人员分成小组轮流下水,每个人每次持续两三个小时。他们穿着潜水服在池中抬起并扶正瓜头鲸的身体,防止其呼吸孔淹没在水中造成窒息。
当瓜头鲸逐渐可以自主呼吸、活动的时候,救护人员就会慢慢放手,尽可能锻炼瓜头鲸自己游动,他们在水中观察、保护。等到7日中午再测量时,它们的体温都有所下降。
孙翊菡他们也试过给这两头鲸喂食深海鱼,但它们没有进食。救护团队只好将生理盐水和维生素直接喂给两头鲸或者进行尾鳍输液,希望它们尽快恢复。
“瓜头鲸很有灵性,我们在水下救护的时候,会对它们进行拍打、触摸这样的安抚动作,还有一次,我把手放在它的头前面,然后就能看到它慢慢靠近我的手,这就代表它明白了,我们是在帮助它。”
两头瓜头鲸恢复状态很好,它们会在游动的过程中偶尔靠在一起,有时候孙翊菡他们在岸边观察时,它们还会一左一右地游过来侧着身子与救护人员互动。“它们的状态还是比较让人放心的,没有一些特别的过激行为,两头鲸经常黏在一起,真的很温馨。”
而在海水养殖场,为了营造适合瓜头鲸体温的环境,工作人员不断将冰块投入水中,还搭建了防晒网。救助人员围在鲸周围,扶着鲸绕水池缓缓游动,鲸不时地从排气孔“噗噗”地往外喷水。
这里的五头瓜头鲸,有三头鲸体表有轻微的伤痕。救援人员也在24小时不间断看护,到了7日,除了一头鲸需要人为协助游动外,其余四头瓜头鲸已经可以一起游动了。
“它们可能也舍不得我们,但毕竟大海才是它们的家”
这些瓜头鲸的归属仍是大海。
早在6日,最先安置在白沙湾公园的两头鲸冲摊行为已经有所缓解,且已经达到放归条件。按照国际救护中尽快放归的原则,当天晚上9点,救援人员将这两头瓜头鲸吊装后,进行了第一次放归。
而在台州海洋世界和海水养殖场暂住一天后,除一头鲸仍在恢复外,其余鲸也已达到了放归标准。
7日晚间,孙翊菡全程跟进了第二次放归的过程。
运输车上垫了塑料薄膜,并加装了海水,海水的量控制在半车以下,用于保证鲸体的湿润度,同时保证不会没过鲸呼吸孔。工作人员在鲸体上涂抹了凡士林用来防脱水并且盖有湿毛巾,在海水中加入冰块来降低水温,运输车的薄膜上也铺盖棉被防止鲸的内脏受损。
“我们特意嘱咐了司机,在瓜头鲸运输的过程中注意避免急刹车和过快的加速,避免车厢内瓜头鲸发生碰撞。”临海市海洋与渔业执法大队大队长朱雨朋回忆道。
由于两个暂养地到放生地码头的距离相差半个小时车程,为了确保放归时间不会间隔太久,两个暂养地的工作人员载着鲸一前一后出发。
在货车上,孙翊菡和其他同事一直在抚摸瓜头鲸,“它们的状态很好,看起来非常精神,在车上有时候会发出一些声音,好像是在交流要回家了,也好像是在跟我们交流。”
货车到达头门港码头,工作人员使用吊机将鲸运送到放归船上,驶达头门岛东南方的凉帽屿海域。
选择这里,是因为第一次放归也是在这片海域。“瓜头鲸属于群体性生物,放归在同一片区域的话,瓜头鲸之间可以通过声音互相取得联系,从而重新结队。”朱雨朋说。
运输船上的保障方案除了铺盖大量棉被外,救援人员的救生衣和安全帽也有相关准备。
尽管当晚海上风浪高达8级,但执法大队依然选择克服困难、确保可操作的基础上,放弃风浪更小的东机海域,决定在原定方案海域进行放归,让放归的两批瓜头鲸能够成功“接头”。
放归的时候,专家测量了鲸的体长等做了记录,并采集了它们的粪便。朱雨朋介绍,这些鲸大部分性别是公的,年龄也大多在中年。他们没有在鲸身上安放定位系统,“我们认为救助即时性原则的意义大于安装定位系统。”
民警沈龙龙去了第一次放归现场,他也很想看看其他几头甚至最后一头瓜头鲸的放归,但因为此前在滩涂上的救援,他浑身都被晒伤,脸上出现了水疱,只能在家休养。“其实我不是因为任务想去,只是想送送它们。”沈龙龙说。
孙翊菡记得,两头瓜头鲸刚刚放归入海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转过身来似乎望着人群,在海面停留了一会儿,最终没入无尽大海。“它们可能也舍不得我们,但毕竟大海才是它们的家,它们终将回归自然,回到同伴身边。”
全力抢救最后一头
遗憾的是,在六头瓜头鲸运抵头门港码头的时候,有两头原本暂养在浙江宏野海产品有限公司的瓜头鲸停止了生命体征。
“这完全是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朱雨朋说,在放归前,宏野养殖场的瓜头鲸已进行了抽血化验,各项指标良好,因此与专家商讨后决定起吊放归。
7月8日,有专家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猜测,鲸在放归途中死亡可能是因为出现了应激反应。
台州市港航口岸渔业局副支队长何贤庆表示,目前已对死亡的三头鲸进行了冷冻储存,下一步会把它们交给科研机构解剖研究。朱雨朋则提到,后续会与之前死亡的三头鲸一样,先对这两头鲸进行冷冻,再根据专家意见处置。”
如今,只有一头瓜头鲸仍未放归。
杭州长乔极地海洋公园驯演部督导陈鹏仍在池子里照看这头瓜头鲸。
他单腿站立在泡着冰块的海水池中,另外一条腿踩在梯子上,将瓜头鲸的头部靠在大腿上扶着,防止鲸头部太低而呛水,还不时用手舀水浇在瓜头鲸的身上,保证瓜头鲸的皮肤湿润。这样的姿势要维持四五个小时。“有点累,海水长时间泡着身体肯定不舒服,手上也起疱了。”
这样泡在池子里的还有陈鹏的同事,他们要辅助进行瓜头鲸的尾鳍输液。岸边放着香蕉,累的时候他们靠吃香蕉来补充体力。
7日凌晨4点,泡在水里已达10小时的陆文辉,因过度疲惫抱着瓜头鲸睡着了。休息调整的时候,他们就地取材,为瓜头鲸制作了一副简易“担架”,既维持瓜头鲸的平衡,又让它有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这头瓜头鲸的状态仍不容乐观。
救护组对它进行了输液、物理降温等措施,根据检测,存在严重脱水、消化道出血、呼吸音较重等不良现象,8日晚上9点左右,三位工作人员开始对这头瓜头鲸托扶伴游,救护组仍在全力抢救。
如果情况允许,最后它也将回归大海。
新京报记者问陆文辉,“做这份工作的意义在哪里?”
“意义?”陆文辉念叨了一遍,游到最后一头瓜头鲸面前,摸着它笑了笑,没回答。
(新京报记者李阳 俞金旻 对本文亦有贡献)
新京报记者 郭懿萌 实习生 吴静涵 吴梦真 张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