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村婚事 从“60后”到“00后” “三代”彝族新娘的选择
开栏语
年末,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昭觉县,冬雪簇簇,远远覆在山头,酝酿着来年的好收成。
这里是我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县,也曾是深度贫困的“标本”。如果说,脱贫是昭觉县必须打赢的一场攻坚战,那么昭觉县支尔莫乡阿土列尔村就是这场攻坚中的“腊子口”。这个高悬在缓坡上的村庄,从山脚到山上的村庄海拔落差近千米,有很大的山、很深的河谷,这里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悬崖村。
今年11月17日,四川省政府发布通知,宣布凉山彝族自治州昭觉县、普格县、布拖县等7个国家级贫困县摘帽脱贫,至此,凉山州11个贫困县全部“清零”。无疑,这是给3天后的彝族年送去的最好礼物。
此后一个多月里,我们多次到达悬崖村。于这里而言,脱贫早已被具化成生活中的点滴:是从藤梯到钢梯再到楼梯的“一步跨千年”,是家家户户悬挂在窗下的腊肉香肠,是孩子们谈及梦想时的憧憬坚定,更是人们从习惯贫穷到走下心中“悬崖”的改变……
站在2020年的尾巴上,我们从即日起推出“悬崖村 新年那些事儿”系列报道,在记录下那些或大或小的变化中,去触摸一个百年村庄从历史走来的脉搏,并看见它欣欣向荣的未来和希望。
其实,第一次爬悬崖村钢梯时,彝族姑娘金洛偷偷哭过。
那是2020年9月13日,长辈选定的好日子。金洛穿着妈妈缝的嫁衣,梳着精致的发髻,在悬崖村的钢梯上,爬了近五个小时。明明应该是最美的一天,但汗湿的碎发贴在额头上,五彩的裙角沾上泥土,连身边的伴娘都嘀咕,“这里这么高,我是你的话,现在就转身下山。”
金洛没有下山,因为山上有她想嫁的人。她是悬崖村易地扶贫搬迁后嫁进来的第一位新娘。按照彝族传统,婚礼得在老房子里举行。
这一天的悬崖村,喜庆热闹。村民们回到村里,摔跤唱歌喝酒。婚礼在网上直播到深夜,百万网友送上祝福,称之为“悬崖村最美婚礼。”
热闹是大家的,但对金洛而言,婚姻是自己的,从此,她的身边多了一个叫吉克史布的男人。
曾经的漫长岁月里,这里的新娘们像是命运棋盘上的棋子,拥有几乎一样的人生:早早辍学、打工务农、被家人“安排”嫁到悬崖村、出嫁那天才第一次见到丈夫,然后生儿育女,再为儿女操持婚事……
如今,她们有人在搬下山后跑去学厨,想找份工作自食其力;有人因为“愿意嫁的人”,穿着五彩嫁衣自己爬上钢梯;还有人“劝退”了给女儿提亲的人,全力支持孩子读书……
对悬崖村而言,改变,就是这样顺理成章地缓慢发生着。
“00后”新娘
退掉娃娃亲,嫁给了想嫁的人
在20岁这年把自己嫁出去,是彝族姑娘金洛自己的决定。
她不是没有主意的女孩。2岁时,家里为她定下了娃娃亲,男方是沾亲带故的远房亲戚。到金洛19岁那年,两家人开始讨论婚期,她表明态度坚决不嫁。
“不想嫁的人,我就是不能嫁。”金洛哭着要退婚,为表明决心,甚至开始绝食。她心里清楚,自己的一生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被定下。
这也是第一次,金洛为自己争取到选择的权利。退掉娃娃亲时,按照当地习俗,他们家将当年的彩礼钱翻倍退给了男方。
在中国彝学研究中心副研究员张可佳看来,高昂的彩礼钱曾剥夺了彝族女孩们选择的权利。但金洛无疑是幸运的。2月19日,坐在昭觉县城安置点的新房里,她回忆起出嫁那天,尽管觉得在钢梯上爬得很狼狈,但内心依旧是欢喜的,因为嫁给了自己想嫁的人。
在这对年轻的夫妻眼中,他们是一见钟情。这样的婚事,自然很用心。
为了心爱的姑娘,史布在家酿了200多斤玉米酒、杀了两头猪;金洛的婚服,是妈妈一针一线为她绣的,承载着最美好的祝福。结婚当天,金洛爬完钢梯后,同村的木果指着一条长约400米的山坡笑道:“这是史布为了新娘子专门整修的,怕新娘子滑倒。”
闻言,金洛回头看了看,山坡上的小道,被人整理出阶梯的模样。很久之后,她回忆起那一幕,觉得“爱情就是他在山上挖出的迎亲路。”
他们也改变着这里。
以往,新娘在婚礼后一周内都会回娘家待上一段时间,时间长的甚至有几年,“因为新娘太快回去会被别人笑。”但金洛只回家待了5天左右。
“因为我想她了。”史布从不掩藏自己对妻子的爱。在山上的老房子里,阴暗简陋的土坯房中,柴火堆里烧旺的木材啪啪作响,红红的火苗高高蹿起。坐在火塘边,史布为金洛洗脚,为她唱歌,也会耍宝逗她开心。有网友留言说,“选择了爱情的姑娘一定会输”,金洛回复,“只要开心,金钱都是身外物,以后都会有的。”
曾经的新娘
结婚当天才知道丈夫是谁
金洛和史布是相亲认识的,第一次见面前,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和家人说只是见见,如果不喜欢就算了。但在史布的记忆中,这在从前是不可能的。就在钢梯修好前的那几年,婚事都还是以“父母之命”为主。
26岁的俄木以伍,在20岁时被家人一个电话“安排”嫁进悬崖村,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人生很简单:12岁辍学回家务农,16岁成了打工妹,出嫁当天才知道丈夫长啥样,在临产前两天挺着肚子爬下2556级钢梯,进城住院……
她记得结婚那天,爬的还是藤梯,眼前是看不见尽头的山,身后是深不见底的崖。为了方便攀爬,她顾不得好看,自己脱下礼服,爬了五六个小时才抵达。站在一群吃饭的人中间,别人指给她看,她才知道人群中谁是自己的丈夫,“不帅,不喜欢。”
可是那又怎样呢?在此之前,嫁进悬崖村的新娘不都是这样过的吗?
30年前,时年21岁的巴耕阿里被村里的男人接力从山脚背上悬崖村。那时,盖着盖头的她还不知道新郎的相貌、脾气,也不知道新家的位置、条件,“心里害怕,但嫁都嫁了”。
在那个年代,生活并未给这些新娘太多选择权。
史布的母亲阿米夫机今年56岁,在丈夫下山摔下悬崖身亡后,她独自养育4个孩子,生活重重压下来,让她显得比实际年纪要苍老很多。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西昌。岁月蹉跎,终于熬到儿女长大陆续成家,他们一家在今年搬下了悬崖村。得以喘息的阿米夫机想要回家陪着妈妈,可是,她的妈妈没有撑过这个冬天。
12月20日,阿米夫机跟着儿子一起回老家奔丧,明明不会说汉语,却在听见“妈妈”这个词时,红了眼眶,她喃喃重复着:“妈妈,妈妈走了。”
母亲们的底气
“要让孩子们去读书,去自由地恋爱”
这一次,金洛没有和丈夫、婆婆一起回老家,因为她怀孕了。
即将做爸爸的史布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欢喜,他去网上搜了一堆孕妇注意事项。于是这个冬天,在他们县城的新房里,新鲜蔬菜水果、零食补品摆放整齐,阳台上挂着很多猪肉和香肠,小家被收拾得温馨干净。这对年轻的夫妻开始认真思考、规划起未来:“要去学个手艺,去打工挣钱,不然以后给孩子开家长会都挺不直腰杆。”
从藤梯到钢梯,再到楼梯,悬崖村的妈妈们正在做出新的选择。
搬进新家后,俄木以伍去参加了免费的技能培训。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她风雨无阻去上厨艺课,孩子太小,就把孩子带着,下课回家了,还继续练习刀工技巧。她希望等孩子再大点,能在县城找份工作。另一方面,在山下的新房里,这位年轻的妈妈最喜欢看着社区里正在建设中的学校。她听说,这里将有县城里最好的教学资源,能从幼儿园一直读到高中。她和丈夫说好了,两个孩子一定要读书,要出去见更大的世界。
“让孩子们去读书,去自由地恋爱。”这是如今悬崖村妈妈们不约而同的决定。
彝族年前,巴耕阿里又一次拒绝了上门为小女儿说媒的人。17岁的某色拉作是她的骄傲,去年从山下的勒尔小学毕业,考入昭觉县最好的中学,如今读初二。在某色拉作的小伙伴中,曾有因娃娃亲而中断学业的,但在她家,父母让她一直读下去,放心读下去。
这其中有着巴耕阿里自己的遗憾。曾经在太远太艰难的路、太穷太贫瘠的现实面前,前三个孩子都陆续失学。
终于到了现在,村里有了钢梯、家搬到县城安置点、山上农家乐和养殖生意收入尚可,这些都给了她选择的底气,“去读书,去见世界。”在他们家,墙上整齐贴着的十几张奖状,是这位母亲心中最大的财富。
“以后我的孩子要去读书,如果在外面有了喜欢的人,幸福最重要,这是我们给他(她)的选择权。”说这话时,暖暖的灯光打在金洛脸上,她笑意盈盈,目光温柔,在她的肚子里,两个月的小生命正在茁壮成长。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 杜江茜肖洋徐湘东
杨涛摄影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