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疫情何以重现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杜玮
发于2021.5.24总第996期《中国新闻周刊》
供职于江苏无锡某集团的摄影培训师李某某和吕某怎么也不会想到，二人在“五一”小长假前后为期半个月、横跨3省6市的摄影培训行程，将会产生一波继年初石家庄疫情后，引发举国关注的跨省疫情。截至目前，辽宁、安徽两地本土感染病例共有34例，安徽16例，辽宁18例。
中疾控流行病学首席专家吴尊友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此次疫情的源头可能来自于辽宁营口，但零号病人仍然未知。好消息则是，安徽省疾控中心对患者标本进行基因测序，未发现引起高致病、高传染性突变位点，不属于目前印度、南非等地流行的高传染性变异株。
这次疫情是在全国22天、安徽440天没有本土病例的情况下发生的，病毒在全国“五一”假期2.3亿人次出游的狂欢中隐秘传播。同时，这次疫情也发生在亚洲成为全球新冠疫情新的流行重点区域的背景下，中国面临着外防周边国家病例输入的巨大压力。中疾控一位不愿具名的流行病学专家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这次疫情由境外输入导致，中国疫苗接种率尚处于低水平状态，有非常大的提升空间，对于疫情防控，未来依然要保持严防死守，外防输入的状态。
层层失守的防疫链条
这次疫情的首个报告病例是5月13日确诊的安徽六安裕安区浙东商贸城爱慕影楼的销售人员张某某。此后，根据张某某流调信息，排查出确诊病例李某某，又根据李某某行踪，锁定其同事吕某。
李某某正是到爱慕影楼培训时，与张某某有过接触，且二人共同就餐。4月26日起，李某某和吕某就分别从兰州、北京出发，当晚先到达辽宁营口鲅鱼圈区，开始为当地金色童年摄影基地员工开展培训，二人入住同一酒店，有过接触。5月1日，李某某先行离开营口，经大连赶赴合肥，在机场直接乘大巴前往六安，5月2日至8日，在爱慕影楼开展培训，8日下午抵达合肥市肥西县。吕某在营口停留至5月8日，5月10日经北京抵达肥西县，与李某某汇合，入住酒店同一房间。
李某某开展培训的爱慕影楼在当地颇为有名，处于繁华地段，主要经营婚纱摄影。六安市目前的14名病例，感染皆由摄影培训引起，其中有13人供职于爱慕影楼或与爱慕影楼相距不到50米、由同一人经营的艾米儿童摄影馆。剩余1人病例，5月8日曾在影楼拍摄婚纱照，12日，在影楼选照片。爱慕影楼老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5月2日当天，培训共有20名左右员工参与。从该影楼老板5月12日发布的一段视频来看，爱慕影楼店内没人戴口罩。据了解，在六安当地，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进入商场等公共场所，已经不需要扫健康码。
根据六安市卫健委5月16日发布的通报，六安市世立医院、裕安区西市街道响铃庵社区卫生服务站、擅自接诊发热病人张某某的医师欧某某违反了首诊负责制的相关法律法规。世立医院、响铃庵社区卫生服务站被要求立即停业，欧某某涉嫌非法行医，移交司法机关，依法追究法律责任。世立医院在当地是一家二级甲等民营医院，并非新冠病人定点收治医院。据六安市卫健委通报，世立医院对首例确诊发热病例有多次接诊行为，均未及时进行预检分诊、隔离处置、核酸检测等管控措施，造成疫情扩散的严重后果。
此次疫情得以传播，一与基层医疗机构的防疫漏洞有关，也与民众的就诊意识不无关系。“新华视点”报道称，张某某5月6日晚出现发热，后通过熟人关系，绕过正常接诊程序，先是到世立医院门诊部急诊科输液治疗。直至11日，她再次来到该医院住院治疗时，该院才对其进行核酸检测。其间，执业医师欧某某，经熟人介绍，在妻子开设的一家儿童玩具门店内，擅自给张某某做治疗。李某某5月5日自述身体不适，5月8日到六安市一家社区卫生服务站看病。在接诊医生问询，得到李某某“不发热”的回答后，未对其量体温，随后进行输液。李某某就诊时未登记真名，卫生服务站也没有接诊记录，而李某某当天离开六安时已出现发热。
这样的漏洞不仅存在于六安，也发生于营口。据李某某和吕某自述，4月27日到30日营口市培训期间，就有参训学员出现感冒、咳嗽等症状。据媒体报道，李某某到达营口当天，摄影基地员工已有3人发烧、感冒。吕某5月3日出现不适，当晚来到金色童年摄影基地旁李波卫生所，自述嗓子疼，无发热，共输液4次。当时，吕某并没有在诊所输液，而是在摄影基地内完成。吕某打点滴之前，5月1日，另一名接受过李某某培训的金色童年摄影基地病例也曾前往李波卫生所打吊瓶，之后购物、吃饭、工作等照常进行。5月15日，该诊所大夫被诊断为无症状感染者。复旦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原院长、流行病学家姜庆五分析说，可判断出诊所大夫是被打点滴病人感染。根据辽宁省新冠疫情防控指挥部通报，李波卫生所已被关停，李波执业证书被吊销，营口市鲅鱼圈区所有个体诊所被临时关闭。
中疾控一位不愿具名的流行病学专家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虽然新冠的症状和其他上呼吸道感染疾病相比没有很强的特异性，仅通过症状和体征检查不能直接确诊，但像李波卫生所这样的接诊至少暴露出基层医疗服务机构发现、诊断病人能力，报告意识的薄弱，这是可能漏掉病人的一个原因。
姜庆五分析说，吕某5月3日去诊所打点滴，就意味着其有着感染新冠的可能性，但我们的基层诊疗网络却没能将这样的病例锁定住，没能第一时间发现疫情。辽宁营口目前共有14例本土病例，11人都供职于金色童年摄影基地，接受过吕某或李某某的培训或与其有过接触。另有一病例是外省来营出差人员，5月10日入住李某某居住过的酒店房间，之后在金色童年摄影基地工作，还有一病例是5月5日到该摄影基地取照片的顾客，在店内停留30分钟。
这不是过去一年多数轮疫情以来，基层医疗机构第一次“失守”。仅仅4个月前，石家庄疫情就暴露出基层医疗机构防疫的死穴。根据公开信息，当时至少有62人曾因出现咳嗽、头痛，甚至发热这样的明显症状到基层医疗机构就医，却没有引起应有警觉。
结合病例发病时间，吴尊友认为，虽然首个确诊病例来自安徽六安，但营口病例发病时间比安徽六安病例早，从现有流行病学传播关系来看，六安病例由营口病例传播所致，辽宁营口可能是此次疫情的源头。姜庆五分析说，依据现有病例发病时间，病例最早感染时间或可被推至4月中旬前后，这意味着在此次疫情发生前，病毒已隐秘传播近一个月。李某某、吕某可能不是本轮疫情零号病人。姜庆五认为，应对较早出现症状的摄影基地员工仔细排查，可以通过抗体测定进一步明确其感染时间以及病毒的传播链条。
这也不是国内第一次由培训引发的感染事件。今年1月，吉林通化出现由“培训”引发的超级传播事件。一名无症状感染者在2日内举行3次培训，其间共造成81人感染，二三代病例至少60人。
在群体免疫实现前，该如何防疫？
此次疫情引人关注的暴风眼是营口鲅鱼圈区。正由于其临海地理位置，使得吴尊友认为，相较于内陆省份安徽，辽宁发生输入性疫情可能性更大。鲅鱼圈区得名由来在于此地自古以来盛产鲅鱼。该区交通便捷，北距营口机场40公里，到沈阳桃仙国际机场180公里、大连周水子国际机场140公里。中国沿海十大港口之一的营口港位于区内，是东北腹地最近、最便捷的出海通道，客货班轮可直达韩国仁川。
疾控专家认为，营口是国家海产品进口、加工比较密集的区域，因此存在病毒输入可能性，但具体是由人带入，还是物传入，有待进一步调查。这不是辽宁首次陷入疫情旋涡。去年7月和12月，大连先后两次暴发聚集性疫情，分别报告本地感染病例118例和83例，前者感染源头或来自海产品加工车间，后者认定为污染的进口冷链产品。口岸城市因其特殊性，面临着更为严峻的防疫挑战。中国有各类边贸口岸293个，云南瑞丽因缅甸籍输入性病例，自去年9月至今曾两次封城。
在印度疫情外溢，东南亚国家新冠感染人数激增，亚洲成为全球新冠疫情“重灾区”的背景下，中国各地外防输入压力都骤然加大。近日来，浙江、重庆、香港等地都陆续报告从印度、尼泊尔等国输入新冠病例。但与去年最初应对疫情不同，疫苗成为2021年抗击新冠的有力武器。2020年7月起，国内就开始对医疗防疫人员，边境、口岸工作人员等高风险暴露人群疫苗紧急使用的接种，今年，疫苗接种在全国更大范围内铺开。但由于种种原因，中国的疫苗接种率仍然不高。
安徽、辽宁两省的疫苗接种率更是落后于全国整体水平。截至5月13日，安徽新冠病毒疫苗累计接种885.6342万剂次，疫苗覆盖范围达每百人14.51剂次，全国这一数字为26。辽宁省截至本月10日，累计接种疫苗710.41万剂次，每百人接种16.7剂次，低于同期全国整体的23.6。5月15日和5月14日，辽宁省营口市疾控中心副主任李岩与安徽省卫生健康委副主任董明培分别表示，营口感染的5例病例和安徽此前确诊的病例均未接种新冠疫苗。
“政府宣传半年，不如某某确诊半天”，此轮疫情发生后，当地民众接种疫苗的意愿陡增。合肥民众冒雨排队打疫苗的视频在网上热传。数据显示，合肥单日接种疫苗量在13日和14日连创新高，14日全市接种疫苗36.41万剂次 。截至16日，安徽省累计报告接种新冠疫苗1172万余剂次，近一周日均接种剂次超84万剂次。辽宁沈阳本月12日以来，全市每天的接种量都在10万剂次以上。
连日来，全国疫苗接种量也刷新了纪录。截至5月16日，全国新冠疫苗接种突破4亿剂次，疫苗接种从1亿剂次到破2亿用了25天，从2亿到超过3亿剂次用时16天，从3亿剂次到突破4亿剂次仅用了9天。国际公共卫生专家、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全球卫生高级研究员黄严忠向《中国新闻周刊》分析说，纵观这次辽宁、安徽当地对于疫情的处置，依然沿用大规模核酸检测、“动态清零”策略。从防疫角度来看，接种疫苗是更为经济的策略。
中国提出今年6月，新冠疫苗接种率要达到40%的目标。中疾控主任高福在接受采访时称，预计到明年，中国的疫苗接种可达到国际普遍认为的实现全民免疫标准。中国要想实现群体免疫，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而在实现这一目标的过程中，防疫显然不能放松。在姜庆五看来，本轮疫情给人们敲响了警钟，提示公众，防疫还没有到“刀枪入库”的阶段，在公交、地铁、飞机等交通工具和百货超市等人员密集场所，还是应该佩戴好口罩。
姜庆五说，今年“五一”节前，国内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疫情了，“大家觉得很太平，旅游部门认为需要拉动一下经济，但从结果来看，一些地方出行的人数还是太多了。最终，小长假结束后，迎来了一小波疫情的反弹。”他认为，防控策略还是应根据疫情总体情况进行评估，如果接下来周边国家疫情态势仍很严重，那就应适当收紧。2020年“五一”期间，同样是5天假期，全国多地鼓励省内出行，对客流量也有更严格的限制。
前述中疾控不愿具名的流行病学专家认为，新冠大流行并没有结束，在各个环节要外防输入，早发现、早识别，早采取措施，要下更细致的功夫，“在处置此次疫情过程中，要找到疫情防控存在的薄弱环节，这将使我们对问题的认识越来越清晰”。
《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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