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累”湿衣衫,夜里思亲入眠
南海钻井工“海上工地”上的一天
▲工人在勘探三号上作业(7月27日摄)。图片均由本报记者蒲晓旭摄勘探三号——在南海北部这孤岛般的“海上工地”,上百工人规律而枯燥地劳作。他们阔别家乡,用坚守对抗高温,用思念慰藉孤独。他们的故事,极少被外界所知,却又深刻而悄无声息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做饭的火、车烧的油、制衣的化纤、出行的柏油路,乃至防疫口罩中的熔喷布……
本报记者蒲晓旭
一轮明月悬于苍穹,漆黑的海面上,湿咸的海风涌起无尽的波浪。远方的船舶泛着点点灯光,这是极目四望唯一的光亮。夏末初秋,勘探三号钻井平台正在南海北部钻探着海底油气资源。
在这孤岛般的“海上工地”,上百工人规律而枯燥地劳作。他们阔别家乡,用坚守对抗高温,用思念慰藉孤独。他们的故事,极少被外界所知,却又深刻而悄无声息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做饭的火、车烧的油、制衣的化纤、出行的柏油路,乃至防疫口罩中的熔喷布……
我们试图呈现勘探三号在南海的寻常一天,乃至其上劳动者的工作、生活及精神境况。
浸透口罩的汗水
午夜,很多人即将入眠。南海上,隶属于中国石化海洋石油工程有限公司的勘探三号却正要开启新的一天。
钻井队作为业务核心,最先从午夜苏醒。
钻井队昼夜两班24小时运转。一个班次中,包括领班、司钻、钻工和泵工等9名工人,将协同操控钻井设备向海底钻探,深度常达五六千米。一节节碗口般粗细、接续而起的钻井设备仿佛契入海底的“探针”,探寻着油气资源。自1984年投产以来,勘探三号已在南海等海域发现了一批油气田。
钻井队在零点前交班,白班的工人此时已工作了12小时。
期间,泵工马思淳共喝下约4升水,却只上过一次厕所。他驻守的泵房室温超过50℃,汗水不断消耗着他体内的水分。
钻工闫共涛在倾倒一种钻井粉剂时戴上了N95口罩,这枚新口罩只戴了约40分钟就被汗水浸透,继而随着呼吸不断拱起和塌瘪。他的头顶和脚下,是无荫可避的海上烈日和被晒得发烫的钢铁甲板。
井架工薛震站在高出甲板34米的井架上作业。带去的水已经喝完,工友们各自忙碌,一时无人接替自己。他的唾液已经干涸,热空气吸入鼻腔再拂过咽部,呼吸也变得干灼起来。
零点前换岗的还有水手班。
一个水手班标配1名水手长、1名吊机司机和4名水手。他们的工作包括:用锚机起、抛8根长1200米、重130吨的铁锚及锚链,以让这座自重1.5万吨的钻井平台被拖行或锚定于海上。或用吊机,不断从保障的拖轮上吊起钻杆、燃料、蔬菜和淡水等生产和生活物料,并将之摆放在近乎10个标准篮球场大小的甲板上。半年之内,上下物料相当于500节货运火车的载重。此外,水手还要不断巡视甲板并为之除锈、刷漆,以使其更好地抵御风浪。
“水手的业务比较丰富。”水手长王仲虎调侃道。
这位58岁的老水手自勘探三号投产后便在其上工作。一头花白头发的他常身穿橙色长袖连体工服和一双超2斤重的高筒工靴,顶着烈日站在被晒得发烫的甲板上,持对讲机指挥吊机和水手作业。
之所以要穿连体工服,是为防止被设备钩住腰带。工服统一为橙色,是因相较蓝、黑等色,一旦落海更易被发现。工靴笨重,是因靴头内嵌钢板,以防脚趾被设备砸伤。不管多晒多热,所有工人都得戴上安全帽,穿连体工服和工靴才准在甲板上作业。
为防晒伤,老水手会用面巾遮脸,只露出双眼。只要摘去面巾和安全帽,就能看到淌在脖颈上的汗水和被汗浸润的头发。工靴踩在湿滑的甲板上极易打滑,只得用腰部发力。久之,水手多半腰部有恙。
33岁的水手长孙鹏在甲板站了约半小时,就不自觉地捶打后腰——“很多工人都有腰肌劳损的毛病。”
一个班次会穿插几轮休息,工人们常跑去更衣室换下湿透的工服。那些被换下的工服沾着黑色油污和各色油漆,堆在更衣室里透出阵阵汗味。一个班次下来,连换4套工服也是常事。只要太阳升空,工人们身上的工服只会湿透、湿透、湿透——每件工服都会在一小时内被汗浸透。
直至下班。
深夜紧绷的神经
后半夜,很多人的神经依然紧绷着。
司钻室里,司钻刘银霜正在操作钻机。在他前方和两侧,有超过40个不同颜色的按钮和指示灯,十几个仪表和至少3部监控显示器。他右手搭在操作杆上,左手随时准备旋按各种拨杆和按钮,时而又突转身,双手协同操作。他的视线,不断在仪表、指示灯和窗外的钻台区之间来回切换。
在他的操控下,钻台区上,如拖拉机头大小的钻井设备正不断起落,发出尖锐的声响。四五名工人守在下面,随时装卸钻井工具。
“稍失误就可能导致一口井报废,甚至伤到人。”钻井领班沈晓斐表示,作为钻井作业的核心,司钻必须像高速驾驶一样全神贯注。因而每隔一两个小时就要换班一次,以免疲劳作业。
深夜里,神经紧绷的不仅是司钻。
设备组长王超和手下的工程师们最怕寝室的内线电话在深夜响起。来电通常会说,哪个设备又坏了,赶紧来修。
设备组负责平台上各种设备的运转。大到钻井设备、锚机,小到厨房的冰箱、寝室的真空马桶。每当作业因设备故障延缓或停滞,所有人都会把目光投向设备组。
“设备故障会拖慢整个作业节奏。”王超说,平台每天运维成本十多万元,每延迟一分钟都会影响效益,这让设备组倍感压力。
工程师孙良磊在修复一起设备故障时,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一周体重骤减7斤。休假回家,他总要将手机铃音调成轻音乐,以减轻接听来电的心理压力。
陆地的设备坏了,可联系客服上门。钻井平台孤悬海上,客服出海到登上平台要办一系列手续。赶上新冠疫情,异地来人援助也需反复隔离,钻探作业又拖不起。这逼着工程师们既要能修数亿元的大设备,又要能修真空马桶,疏通下水管道。山穷水尽,只能一再查阅说明书,祈祷从中发现解决问题的蛛丝马迹。
“有时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王超感叹。
后半夜,紧绷着神经的还有平台经理。
钻井作业持续进行,钻井深度、地层变化等一系列数据,实时显示在经理史吉辉办公室内的显示器上。他常要盯着这些数据直到后半夜,以便随时调整作业。
身处海上,异响,往往预示着安全隐患。无论何时,他只要在平台上听到一丝异响,总要立即停下手中的事,侧耳凝神专注聆听。直到确认无关紧要,才会松口气。
“这关系到平台上百人的安全。”史吉辉说。
台风中逆行的父亲
凌晨5点,勘探三号进入早餐时间。
一小时后,中控值班员李伟接班上岗。他上班首件事即是查看办公室内的水平仪,确认其中的汞珠位于正中的圆心,这代表平台大体处于水平状态。
半潜式的设计,决定了勘探三号会随海浪轻微晃动。身处其上,肉眼虽毫无察觉,身体却能明显感知,仿佛时刻置身轻微地震中,身体也随之不断调节重心。
中控室隔壁是报务室。作为对外沟通的信息中枢,报务员张文顺在那里掌管着组合电台、卫星电话和气象传真。海事部门的通告、直升机航班和千里之外的台风预警,他都能及时获悉。
苍茫南海,气象波云诡谲。
张文顺记得,有一场原本预报不足9级的台风,在靠近平台时突然升级为超强台风。风力虽达人员撤离平台的条件,但为时已晚。他透过舷窗见巨浪如山,平台随风浪剧烈升沉,抖落了桌上的电话。中控水平仪里的汞珠已撞至仪盘边缘,这意味着平台倾斜超过7°。平台上上百工人一度命悬一线,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在勘探三号工作了17年,这样的台风,张文顺遇上过两次。
在另一场陡然升级的台风中,平台须立即与海底的钻井设备脱钩,否则就有倾覆之险。为应对台风,支持设备运转的管路已被提前固定在井架上。要让设备脱钩,须先松绑管路。
紧急关头,当时还是钻井工人的王彬顶风爬上了井架十几米高处。狂风吹得安全帽带勒住了脖子,他稍松带子,帽子和护目镜就被吹飞了。他抓着井架缓缓挪动,雨滴如碎石般打在脸上。他强忍疼痛,锯开了绑扎管路的麻绳。
失去了束缚,粗如碗口的管路、线缆借风势瞬间向王彬砸来,他闪身躲过。平台也终得安全。
彼时,王彬的儿子已经三岁。家人一直以为,这位父亲已先于台风撤回了陆地。
无声的后勤保障
上午9点,后勤人员迎来了工作高峰。
共12名后勤人员——7名厨师、4名保洁和1名管事,每天两班24小时工作,为平台上全员130人提供餐食、洗衣等服务,以保障工人们全身心投入工作。
从空中俯瞰,勘探三号如一只浮于海上的钢铁巨龟。巨龟颔部,有一形如白色积木的建筑,便是所有人员就寝和办公的生活区。
自投入使用以来,勘探三号经过多轮改造,已难辨最初模样。现用生活区也系数年前加装而成。
置身其中,仿佛身处一座五层宾馆。一至四楼住宿,五楼用于办公。寝室分单、双人间两种,均设有电视、桌椅、柜子、床铺、卫生间、中央空调和24小时热水,部分房间还配有小型冰箱。
此时,保洁员何润华、游伟艺正在清扫生活区。除清扫每个房间,他们还要将工人随时换下的工服洗净、烘干、叠好并送回,以便让工人随时有衣可换。工人们只需随时将换下的工服脱在更衣室或寝室门外即可。
临近午间,气温持续走高,换工服的人多了起来。何润华和游伟艺往往刚将一堆衣服送到生活区一层的洗衣房清洗,等回到楼上,一些寝室外又堆起了脏衣服。
保洁员有时半天要洗上百套衣服。洗衣房内,3台大型全自动洗衣机和3台烘干机常24小时运转。因使用太过频繁,以致每月都要发生几起故障。
保洁员忙碌的时候,厨师长莫泽崧正带领3位厨师加紧准备自助午餐。距午餐开饭已不足2小时,他们要备好各种荤素炒菜、汤和水果。主食则有米饭、面条和稀饭。
餐厅在每天2点、5点、11点、17点和23点共提供五顿餐食,以确保不同班次的工人总能吃到热腾腾的饭菜。从餐前确定菜品到餐后刷洗,后勤人员每餐要忙四五个小时。
钻井平台上所有食材和用水全靠航运补给。做饭加饮用,平均每天要消耗约十六桶纯净水。每隔一周左右,就有拖轮载着食材和纯净水前来补给。等食材被吊上平台,后勤人员再将其转运至平台上的冷库保鲜。
这些很多工人都叫不上名字的后勤人员,默默保障着钻井平台的运转。
单调的业余生活
时近正午,夜班钻井工人和水手们下班了。
换身衣,洗把脸,再直奔餐厅饱餐一顿后,这群80后、90后为主的工人们通常不会立即入睡。钻井平台上没有手机信号,电脑网络也仅限办公。没了互联网,串门文化在这里延续。
泵工孙飞的宿舍时常热闹。这个小伙子常会拿出花生、瓜子散给大家,两三工友凑一起说笑。钻工刘云艳喜欢聊天时一手嗑瓜子一手转动一对油亮的文玩核桃。在钻井平台上,这是难得一见的个人爱好。
他们聊天时,寝室那台32英寸液晶电视正在播报午间新闻。央视新闻、中文国际等几个频道,几乎是工人了解外部的唯一渠道。
也有人喜欢清静,宅在寝室用手机看电影、小说或玩游戏。还有人会从平台图书室借阅图书。井架工薛震喜欢躺在被窝看网络小说。看不了多会儿,困意就会袭来。等手机猛地落下打在脸上,他才在朦胧之际把手机一扔,扭头就睡。
此刻,工友们大多也在满身疲倦中睡去。等一睁眼,又将面对长达12小时的工作。
每隔28天,平台会进行一拨人员轮换。每期近一个月的轮值中,工人们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生活如钟表般规律而枯燥。每天一两小时的聊天,看电视、读小说或玩单机游戏,是他们唯一的消遣。
“也很难有更丰富的业余生活。”在勘探三号工程师金凤明看来,工人们每天经过高强度、长时间的劳动后,下班往往也只想睡觉。
日影西斜,办公室人员也陆续下班。
晚饭后,报务员张文顺和平台医生王广超喜欢绕着直升机甲板走上十来圈。也有人夜里下到生活区的健身房,借跑步机和哑铃运动出出汗,以弥补在平台上班活动量的不足。或是泡一壶茶,几个人凑一起谈天说地。
这就是钻井平台上所有的业余生活。
妻子的诘问
晚8点,天色暗了下来。
海平线逐渐消失在夜幕中,取而代之的是远方船舶的点点灯光,让人产生陆地近在眼前的错觉。在夜色的掩护下,那些因白天繁忙而暂被遗忘的心事正逐渐释放。
每隔十来天,水手长王仲虎会用卫星电话和家人报个平安。失去手机信号后,平台会提供一部卫星电话供工人与亲友联络。很多人会提前将号码广而告之,以便不时之需。
但他们又无一例外地怕接到来电。
“十有八九都是急事,一时半会儿又回不去,只能干着急。”勘探三号海事师朱先振说。
和他对班的边瑞峰就有这样的经历。年初,边瑞峰提前安排好了工作,准备赶在妻子预产期前回家。不想接到来电,妻子即将早产。
钻井平台实行定员制,每位员工在离开平台前,须有对班人员顶上。边瑞峰紧急联系正在山东枣庄休假的朱先振提前到岗。疫情期间,俩人一来一回均要隔离两周。等他见到儿子,已是一个多月后。
在接替边瑞峰时,朱先振的儿子还要人扶着才能站稳。等回家时,孩子已能满地走着找玩具了。这位面部晒得黝黑,因安全帽带的遮挡脸颊印着“V”型白迹的90后,已想不起儿子学会说话的时间。只记得第一次听儿子叫“爸爸”,是在妻子拍摄的视频里。他习惯把一段段记录着儿子成长的视频存在手机里,乐此不疲地在每晚睡前翻看。
后勤管事黄良记得,他有次出海时,出生满月的女儿还睡在妻子怀里喝奶,头发稀松发黄。等他回家,闺女头发已经长长变黑,仰在妻子怀里对他直笑。再一轮出海回家,孩子已能翻身坐起,露出一排刚冒出的小白牙。
留在儿女成长中的大段空白,是钻井工人们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平台经理史吉辉曾因连续6个春节在平台值守,妻子总是只身过节,而一度被亲友们怀疑是否已经离婚。
无法回避的是,钻井工人与家人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了。部分工人甚至错过父母临终一别,抱憾终生。
正因如此,钻井平台上的父亲、丈夫们才惯于在每轮回家休息时,心怀歉疚地包揽了洗衣、做饭带孩子等各种家务。发生矛盾时,妻子总能用一句诘问终结争吵——“每次我需要你时你在哪?”
再善辩的丈夫也无言以对。
频频出海造成的朋友圈“萎缩”,同样困扰着钻井人。平台副经理石俊龙感慨——“很多老工人的朋友圈只有同事。”
在史吉辉看来,造成该现象的根本原因是,钻井人近乎封闭、独立的海上生活,难与外界持续交流。回家后,工人们弥补式地陪伴家人又进一步挤占了社交时间,缺乏对外往来。
绝大多数人甚至钻井工人的亲友都未曾见过海上钻井平台,对钻井工人钟表般规律、繁重而枯燥的海上生活更无切身感受。
时针再次接近零点。南海之上,明月当空,海风咸湿。
勘探三号寝室里,朱先振已恹恹欲睡,身旁的手机还播着儿子蹒跚学步的视频。工程师金凤明拖着满身油污回到寝室,他刚修复一起轮机故障。甲板上,刚接班的水手辜超靠在栏杆上,盯着靠拢过来的拖船,他将在甲板度过整个夜晚。
“我觉得我们还是挺伟大的。”
司钻室内,从业28年的钻井领班沈晓斐平静地说。说完,他一拉刹车拨杆,钻机发出巨大的排气声,又瞬间被海风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