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P主病故,网暴继续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杨杰
赵上上喜欢唱歌和健身,投篮也很准。她在美国读了几年书,再有一年就要开始赚钱。24岁,赵上上确诊肺癌晚期。
她化名“卡夫卡松饼君”在B站和微博上制作vlog。第一期,她对着镜头讲了5分钟,语气温柔且平淡地告诉大家拍视频的缘由和确诊的过程,满屏的“加油”和“可爱”弹幕遮住了她年轻的脸。很快,她上了B站热门。
只过了一个月,赞美她的弹幕被另一层覆盖——咒她去死的“R.I.P”(安息)、讽刺她的“财富密码”“医学奇迹”和“祝你早日被病魔战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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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因是“小肚腩”。
2019年8月,赵上上正在学校,课间开始咳嗽,咳了“一手的血”。确诊时,美国医生告诉她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肝脏和骨头,乐观情况下能活5到10年。
赵上上在视频里说,自己生病以来唯一一次哭是确诊时,“白人护士小姐姐”拿着结果冲过来抱住她,哭得厉害,她也跟着掉了泪。“她没把病情想得那么重,可能未来有新药,这个病就不算什么了。”赵上上的舅舅易立民说她天性乐观。
2019年跨年,她是在美国的医院度过的。那一年,她拿到了第一份正式的实习,大四获得了院长奖,荣誉学生毕业,拿到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7月中旬入学,8月底确诊癌症晚期,9月底做了第一个视频,得到国内脱口秀演员的支持,观看量100万。
“我就是个普通小姑娘,喜欢的小哥哥不喜欢我,我也是会哭的。”网友能感受到她的洒脱和可爱,刘一鸣在每个视频下给她“一键三连”,点赞、收藏、投币(虚拟币)。刘一鸣出生于2002年,在中国地质大学读大一。他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说:“她带给我们的永远是阳光灿烂的笑容。大家的第一印象是,这么年轻怎么得了这个病,很惋惜。”
“满屏的弹幕和评论都给我加油,真的很壮观”“微博和B站的私信都炸了,完全看不完。”赵上上在接受自媒体“故事FM”采访时说,她上午健身,下午看私信,愣是一周都没看完。私信有要联系方式的,说不给就要去跳楼;有个姑娘说自己想寻短见,看了她的视频重新振奋;还有家里长辈跟她得了一样的病,看她的视频打气。
“我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大家说得那么好,不管是对我外貌上的评价也好,还是对于我精神层面的表扬也好,我都是受之有愧的。”赵上上表示。
她在咨询了医生意见以后,仍然保持着健身的习惯。2020年2月3日,她健完身,在微博上发了一张全身自拍照。在涌入的鼓励和夸赞评论里,有这么一条留言:“松饼君好像有小肚腩哦。”
“我本来心情特别好,突然看到这么一条评论,瞬间有一种一瓢冷水浇在头上的感觉。” 赵上上对“故事FM”说。当天晚上,她特意为这条评论制作了一期视频,像是临时起意,镜头对着床脚,光线很暗,全程没有露脸,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不客气:
“我真的就觉得女生把自己P成锥子脸也好,整容也好,就是被这种人施加压力去做的。我觉得这个社会对于女生真的是有太多的一种外形、外貌上的压力。人家小姑娘发个照片,你不喜欢你别看对吧?你一定要凑上去指责一句,好像你就有高贵感了,是吧?你就觉得我能挑刺,不错了。可把你能的,你是有腹肌咋的,八块腹肌拿出来。我也不是生气,我就觉得这种人真的就是在朋友圈,你发张照片在底下说胖了,没 P 好,线歪了,就这种人的存在,特别讨厌!如果没有人骂过你,我今天就要骂一句,你真的是我特别讨厌的男生类型。讨厌你讨厌到,我想发支视频来骂你!That’s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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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赵上上肺部的肿瘤已经从5厘米缩小到3.2厘米,肝脏的肿瘤从4.2厘米减到0.9厘米。后来,她还幸运地拿到了靶向药,医药费由当地保险负担,无需发愁,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互联网的世界里正相反。小肚腩事件视频下有人回复:“和你第一支视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好像电视剧里的叼嘴婆婆。”她也不示弱:“连我妈都说我脾气不好,不要对我有什么很温柔之类的错误幻想。”“我有小肚腩这句话单拎出来不是什么恶毒的话,甚至是事实。但我选择把它发出来,没P图,用你来说吗。”
她以前在低纬度的佛罗里达州上学,坚持打太阳伞,不理会身边同学嘲笑,秉持的态度是“反正最后又不跟你结婚,我管你怎么看我”。
很快,她又做了一期视频,标题是《网络喷子走好不送》。有网友评论:“姐姐还是好好治病吧,不要把B站不舔你的人都拉黑啦,都吐血了还不住院的吗?脾气这么怪,真的把自己当小公举(主)了,家里面当小公举(主)就行了,放网络啥也不让别人说其他的话,只能夸你、赞同你真是奇了怪。”
这一次,“卡夫卡松饼君”准备好要说的话,面对镜头回怼:“咒人住院,你是多有父母生没父母教?对,我父母就是愿意把我宠成小公主……我高配顶配天仙配。我知道你道歉了,可道歉有什么用,你也 19 了,是个成年人了,成年人是需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任的,说出口的话就要有不被原谅的准备。”她把那条评论没打码挂了出来,“我也不认为一个人攻击了我,我还得帮他做掩护,不让大家知道他是谁。”
“卡夫卡松饼君”的粉丝很快攻陷了被挂之人的微博,又人肉出他们的姓名、学校、照片等,逼得对方不得不删号。赵上上曾在微博解释自己并不是在意小肚腩,“只是当被挂的风险被更多人知道的时候,喷子说话才会稍微过点脑子,稍微保持点做人的善意。”
那段时间,赵上上的粉丝大涨,大批B站用户发现了她。紧接而来的是反转。在嘉兴读大一的某男生从网上认识的好友那里听说了她,组队去评论区骂她,“因为网友一两句话就煽动粉丝网暴一个路人,我觉得是心眼小。”对她的指责逐渐延伸到用癌症赚钱和病历造假,vlog里的赵上上跑步撸铁,没掉头发,“刻板印象里这种绝症患者应该没法这样活蹦乱跳”“我感觉是挺不齿的一件事,用自己绝症来赚钱”。
“会独立思考的人应该都会对她的行为感到气愤吧。”这位大一学生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说。
他还跟网友一起加入了反对“卡夫卡松饼君”的QQ群,曾经至少有145人在线,他们PS她的遗照和裸照,人肉她的学校、家庭住址等信息,群名叫“快乐向前冲”。她的视频也被拿来恶搞,她成了B站的一个梗。
另一位在山东读书的大学生对她的第一印象是“恰烂钱的病人”,他发布了一些侮辱性的言论。“我5年的B站账号都被那些粉丝搞没了。”他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说。
还有人给赵上上的B站私信,满屏的“还没死呢?”
一夜之间,赵上上从抗癌的乐观UP主成为网暴路人的恶人。
吕品觉得,“卡夫卡松饼君”的风评急转直下是因为自己做的视频。2020年3月的一个凌晨,他在网上闲逛,点入了“卡夫卡松饼君”的vlog,“了解了全过程”。“我们同情你是弱势群体,但我们一样不能容忍你纵容自己粉丝网络暴力,一脸自以为是,嘴硬挂人的态度。别人说她小肚腩,她不爽就把别人挂了,还要自信满满告诉大家‘我接受不了,所以我就让大家骂他’,那我接受不了这样挂人、网暴的行为,我是不是可以叫所有看不惯的网友一起骂她?”
很快,他写了脚本,制作了一期视频,说“卡夫卡松饼君”是“财富密码”(指靠绝症赚钱)、“医学奇迹”(晚期还能健身撸铁)、“秽土转生”(死人复活)。
有人说赵上上并未直接参与网暴别人,吕品则认为“粉丝行为正主埋单这也很常见吧,何况她还是鼓动粉丝去集中攻击别人”。
吕品是一名陕西的高中生,即将高考,梦想考入四川大学。他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说,“卡夫卡松饼君是脱离了广大人民群众,走了邪路了。”
支持“卡夫卡松饼君”的刘一鸣为她辩解,生病的人心理可能会扭曲,你可以批评她挂网友的行为,但是发R.I.P(安息)就过分了。“咱们都是生人,谁会好端端希望人死呢?”他发了一条评论:“如果是真的,我希望是假的;如果是假的,我还是希望是假的。”许多人骂他是“孝子”。
这句还有其他版本:“如果是真的,我希望是假的;如果是假的,我希望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希望是假的;如果是假的,你全家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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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28日,赵上上晒出病历,“这两天住着院,莫名收到大量有组织的攻击,自诩正义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行为对别人可能造成伤害?”
2020年1月底,她来中国探亲,回美国前拍了一张照片,舅舅易立民已经看出她的脸色不好。刚到美国,她差点进了ICU,左右手两个留置针,尿管也插了,心率、血压不稳。医生从她的右侧胸腔抽取了600毫升积液,夜里又抽取了900毫升,“大可乐瓶,抽了一瓶”,易立民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赵上上的床头有一个可以自己控制打止疼药的机器,她笑称“真是一键掌握痛苦人生”。
就在这时,她打开自己的账户,铺天盖地的骂声袭来,在病情和恶评的围攻下,她哭了一个小时。
3月,她对粉丝说:“虽然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但还是请我所有的粉丝朋友们不要去人肉那些伤害我的人。他们这么伤害我终究会有报应的,但我不希望自己成为那个施行者,也不希望你们成为那样的人。”但这并不能平息战争。
晒完病历,她专门做了一期视频,邀请自己的医生证明病情,但仍然有许多人不相信,“假的吧,病历连公章都没有”“手部动作太多,明显在撒谎”“演技不合格”。一位一本学校的研究生专门给医院发了邮件,询问是否有这名医生,“当时回复是没有这个stuff(员工)”。后来他得知“联系的官方貌似没有医生名单。”
吕品发了那个视频后,局势很快不受控制。他制止别人人肉赵上上的信息,看到了就举报,“我讨厌把个人行为上升到家庭,说不定真有人敢线下找她麻烦。牵连别人一家是不好的行为,而且相较于网暴已经大大地严重了,可能会影响到社会现实。”
他把现实和网络世界做了区分,他从初二开始写网文,科幻玄幻都市灵异奇幻,“网上那点事有什么成就感可言,不会给我的履历增光”。当被问到生活中有没有“卡夫卡松饼君”这样的人时,吕品的答案是“真没有,优越感太浓,不是一般人模仿得了的”。如果在现实中遇到赵上上,吕品说“她肯定不会理我,一个高中生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虽然我很想让她公开道歉,她只会把我当神经病。”
吕品说,朋友是朋友,陌生人是陌生人,更何况这些人还是网友,“她可能根本不在乎网友的态度吧”。
有人在豆瓣上说,夏天去赵上上家留宿时,凌晨,她曾尖叫着醒来,哭着大喊“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在一期vlog里说:“我从来就没有让大家给我募捐过,为什么你们要骂我恰烂钱?为什么在我被你们逼着出示了病历之后,你们还有那么多的借口和理由说这是假的?为什么要这样伤害别人?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有多痛苦?”
赵上上的舅舅易立民是法律工作者,他在2020年3月收到几次外甥女的求助,“这些人有组织地进行人身攻击,可不可以告他们。”易立民生于上世纪60年代,没用过B站,他说网络上一些人就是吃了饭没事做,计较不完,就当做没看见。
从法律层面,他觉得“告不过来”,对名誉权侵权的惩罚力度也不大,作恶的成本很低。侮辱罪、诽谤罪一般是亲告罪,亲告罪的特点是受害人很难获得相关证据。所以2015年刑法修正案九规定,如果是网络侮辱和网络诽谤,法院可以要求公安机关提供线索,由公安机关来收集证据。但是基于互联网虚拟性与匿名性,证据随时可能被删除、篡改,仍然不容易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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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1日,赵上上更新了最后一条视频,记录她用两个月跑完100公里的时刻,跑完好开心,对着镜头喊了一声“好了,卡!”
2020年12月11日,赵上上在美国去世,身边有母亲和几个同学。临走前一天,易立民接到妹妹的电话,赵上上已经喊不出“舅舅”两个字了。此前,医生问她昏迷了是否要抢救,她说“不让我痛就行了,不要抢救”。
人们从她的微博上窥见她患病的片段:“我尽量想把我的疼痛描述得不那么惨烈和难过。大概就是,你背上被人装了块局部钢板。然后有人在一天当中随机抽时间拆钢板。把你当铁臂阿童木玩。”“每次做活检,都像本来好好的一盒冰淇淋,被人捅进去挖了一勺的感觉。”
她的最后一条微博发布于去世前的3天:“很多事情都是没轮到自己头上,所以能在旁边为虎作伥,叫嚷熏天。”那一晚,她的情况恶化,医护在夜里奔进病房,告诉家属做好思想准备。
她的微博设置了半年可见,留在上面的印记正一天天消失。她曾说过“我真的要哪天去世了,我肯定在走之前把微博会员充它个一百年,置顶微博上把这些人的 ID 和他们说过的内容全部放上去做墓志铭,再用全部遗产买全平台热门。”
B站在她去世后发布声明,“我们得知UP主‘卡夫卡松饼君’因癌症在美国波士顿某医院去世,享年25岁……我们将在取得其直系亲属确认和同意后,将其列为‘纪念账号’加以保护……”那些骂她的弹幕和吕品做的视频一起消失了。
有个网友在赵上上去世后,给曾攻击过她的人留言,“人真的去世了,请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他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得到的大部分答案是沉默,其次是敷衍的道歉,还有人表示无所谓,也有个别继续攻击她的人。一位网友在她在世时写下“R.I.P”(安息);她去世后再次写下“R.I.P”。
吕品在赵上上离开后,成为新一轮网暴的对象,“她的粉丝来翻旧账,更多不知道真实情况的人涌入,就以为我是欺负癌症患者的罪魁祸首”。B站私信往下一翻,全是骂他的,“路人只想骂我来彰显自己的正义感”。
在“故事FM”的采访里,赵上上说“我把所有稍微不那么友善的评论都当成了攻击,我以最恶毒的角度去猜想了别人。这是我做得最不好的地方。”她说自己联系了其中一位被集中网暴的网友,进行了诚恳的道歉,也得到了对方的原谅。对方甚至很诧异居然能够引起后续这么大规模针对她的网络暴力。
有人研究年轻群体在网络上的发言后发现,有的年轻人总是急于发声批判,将复杂的社会事件简化为弱者与强者、善与恶的对立。
在那篇采访的结尾,赵上上说,“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还是不愿意给那些恶意的人打码。与恶评针锋相对,是我一以贯之的态度。”但在评论区里,她马上更正“现在的我还是意识到,因为有了很多关注者,有着和一般网友不太公平的一个网络发言权。该打码还是要打。”
吕品说网暴是相互的,“我不怕,我也没错,不是吗”。他的偶像之一是圣女贞德,因为她一生没有污点,“死后连敌人都赞美她”。
网暴发生前,赵上上曾在一期视频里平和地说:“互联网确实什么人都有,总的而言,我的微博就像一套房间里靠近壁炉的那一小块地方,柴火噼里啪啦响着,火星在跳跃,大家聚在一起,拿着热可可,一切都有希望,未来都有盼头。”
后来,她的感慨变成:“互联网是无法真正共情的。面对面说话都有可能产生误会,隔着根网线和屏幕又怎么说能理解。”
(文中刘一鸣、吕品为化名)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杨杰 来源:中国青年报